你告诉古明地恋,你需要食物。
古明地恋是个灵媒,不是个厨子,你也干过这一行,所以你应该明白。她只能把你带到她的工作室,希望能帮到你。你吃的是人,和你一样的人。食物和食物不一样,而你需要各种各样的。你们曾经是很自在的,你很乐意跟人回忆一下那个美好的时代:你们躲在玻璃瓶里,躲在人们的想象里,等着人们露出他们从不示人的部分,然后吃掉这些他们不知道怎么处理的东西。因为他们总喜欢谈起自己的外表,自己的亲人和自己的脆弱,但对你们来说那只不过是几句闲话或者一个故事,你们宁愿在这时候回忆起某个纸上的白日梦,在大多数人还相信神鬼的时代这种故事总是很多的。有些变得很长,无限地长,从四肢开始离开视野的中心,有些很短,短的失去焦距,失去说过什么的重心,离开自己的身体,而他们的口感就像把玛格丽特倒进还剩一点酒精的杯子里。
你相信这不是你的上一个和上上个朋友在欺骗你,不过你也不知道他们当时吃完以后是怎么做的。可能得喝点什么帮助消化,可能得跌跌撞撞的闯出去,跪下恳求每一个路过的人,但他们根本看不到你们。你们在那个时代也是贵族,只不过是无形的,喝下体液时几乎呕吐,最终把自己埋没在酒吧的角落里。小说里的鬼魂总是顶着种种神秘的头衔,干着骇人听闻的事情,把读者吓得一愣一愣;照那个方向去想象你们就行了。
今天的你们,比如你,已经没有那种把自己变得透明的本事了。你们得和普通人一样生活,靠水,空气和碳水化合物为生,有些太甜,有些太辣,反正不怎么好吃。这就是你为什么希望古明地恋、拜托古明地恋帮你去做一个假的妹红,假的藤原妹红,而且昏睡不醒,没有生命,换句话说,就是一具无限近似于你认识的藤原妹红的壳,没有我们所有人总说个不停的灵魂。食物好吃就行,没必要关注其它的事。
古明地恋带着你从地铁口穿过熙熙攘攘的夜市和酒吧街,街区被零星的纸灯笼点亮,你们都知道这种灯笼只不过是碳素灯的拟态。蓬莱山辉夜:你看到自己的名字在层峦叠嶂的灯光里倒映出来。公寓楼外的墙角上都是涂鸦和广告,那些艳俗的海报都褪色了,好像隔着一层雾。鞋跟踏在台阶上的声音很浑浊,门牌几乎都旧得看不清,偶尔有一两个崭新的亮得晃眼。公寓房间里算不上宽敞,光线灰暗,但并不让人觉得难受。开门进去看到的大概是客厅,摆着茶几和长沙发,还堆了书和喝光的易拉罐。古明地恋说这里是工作室,但你没看到任何类似工具的东西,不知道她平时把设备放在哪里,造出一个人这种事再荒诞,也不会是凭空变出来的吧。整个屋子里唯一的光源就是墙上粉红色的碳素灯,有一搭没一搭地亮着,像一个模糊的奢望。相连的房间似乎和这里差不多暗,生锈的灰色铁门虚掩着,什么都透不出来。
古明地让你随便在沙发上找个地方坐,示意你桌上的茶可以随便喝,自己坐到了另一侧,顺手打开了旁边的旧唱片机。为什么这里有这么过时的东西?茶里什么都没加,味道不坏,只有一种自然的苦味,和唱片机孤独的声音一样,一流出来就消失在了空气里。藤原妹红就在隔壁房间吗?你捧着杯子问。
是隔壁房间,可那不是藤原妹红啊。古明地恋看着窗外说。你说了不要让她开口说话的。说到底为什么一定得是藤原妹红,如果只是需要人们身上的什么空气一样的肉,那长什么样不都可以吗;反正我做都做好了,你要是现在想退货那得给我十天半个月让我重新做一个。然而长得不顺眼的食物是很难下咽的,它们老让你想到你曾经拥有过的一个孩子。它不是像一般母亲那样在子宫里长出来的,而是在你咽下过那么多东西的身体里生成的,那个时候藤原妹红甚至还在你的身边。它可能有父亲——大概就是藤原妹红,但你大概也不能算作母亲,只是那个孩子确实是在你的身体里,让你感到很沉重,起身行走都经常感到一阵恶心,就像拖着一个从身体中心长出来的行李箱,把五脏六腑都拖着往下拽,严重的时候得让妹红半扶半拉才能把你拖起来,但腹部却没有隆起,身体也没有变形,妹红说这玩意简直是长在你那个拗口的名字里的。每天晚上闭上眼睛的时候你才能看到那个孩子,五官像你,长得很端正,因为蓬莱山辉夜必须是一个美人。但它的肤色却没有那么健康:全身都是昏沉的暗紫色,也没有努力去包裹下面的肌肉和动脉,只有浮肿在勉力支撑着这个躯体。在此后的人生里,只要看到那些重病不起、已经没有人形的人,你就会想起这个孩子。但现在你不是这个意思,你不打算和古明地恋说这些,所以你什么都没说。
其实你有很多想问的,比如如果你尝试弄醒她会怎么样?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一个人,都说死后的样子和睡着了很像,谁知道古明地造出来的东西是真的没有生命还是睡着了。但真弄醒以后又有什么可说的呢,告诉这个一张白纸的东西你现在要把她当复活节烤鸡吃了吗?无论是在找食物的过程中还是与人交往的时候,你都遇到过无数个对你表现出激烈反抗的人,不如说这才是常态,你也习惯了。你知道自己不是很讨人喜欢,急需什么的时候,你就得想办法消除自己。这种习惯,加上感觉气味的能力,就是这些让你能在那么长时间里做一个灵媒,以坑蒙拐骗为生。你已经懒得继续讨好别人了,这才费这么大劲找古明地做一个人;你不就是为了自恋而生的吗?
放心吧,古明地说,语气不像安慰,更像是什么都没有。她把你留在了那个更暗的房间里,伸手按亮了一盏灯,和外面那个房间的一样。然后她就关上门离开了,这里只剩下你一个人。
从天花板挂下来好几张灰色的帘幕,冰冷的光晕打在上面,昏暗的空间被发微光的边缘笼罩着。你伸手拨开那些陈旧的破布,看到中间的平台上躺着一个人,至少是一个人形的生物,因为呼吸通过空气的波动传了过来,而那种难以置信的熟悉感让你心跳差点漏了一拍。复现一个人的容貌可能还容易一点,但在亲眼看到之前,你怎么都想不到古明地恋还能还原出你认识的藤原妹红满不在乎又倔强的轮廓,更何况还是闭上眼睛躺着的时候。她平躺着,身上盖着薄毯,半张脸被垂下来的刘海和碎发挡住,生硬的线条里只有她的头发漫长而雪白,什么缎带都没有系;太整洁了。无论是妹红还是你见过的其它猎物,他们的头发和双手往往都要被按到分配给它们的工作上去,沾满尘土和锈迹。但此时此刻,只有她干净的手从毯子的边缘滑落,搭在没有温度的平台上。
你看到自己握住了那只手,你知道她是不会睁开眼睛的。触感和你记忆里也的差不多,没什么棱角,手指有些粗糙,像个一直工作的人,指尖和指节都是冰凉的,但掌心还有温度,几乎下一秒就可以和往常一起燃起火来,曾经强暴你的时候,她用的就是这样一双手。你一直握着这种微妙的热量,想知道她是什么,是一个以假乱真的复制品,称心如意的食物,旧友重逢的一个戏码,还是什么都没有。眼前的这个身体肯定是活着的,就和生鱼片或者米饭一样,你们总是希望它新鲜,但又不能接受食物真的活过来。你认识的藤原妹红不可能温顺地躺在台子上任人摆布,这只是为了讨好你,因为你在真实的人的世界里无所适从。对你来说,这比那种活蹦乱跳的东西好对付多了,也可怕多了。你用另一只手拨开她的头发,露出完整的脸庞。
你突然发现你离开藤原妹红的距离已经那么长了,而离开疼痛的距离则更长。你已经把她从脑子里抹掉了,但它们偶尔还会在想不到的地方出现,在世界的某处做着你预料不到的事。 如果你是想起从前的事就掉眼泪的那种人,那你恐怕无法忍受回忆所带来的空缺感,无法忍受藤原妹红对你做过的事,无法忍受饥饿的夜晚。所幸你还能清晰地明白那不是多愁善感伤春悲秋,而是对一整个孤独回忆的重塑。真饿。
你和藤原妹红是在灵媒协会重逢的。灵媒有协会这件事本来就很好笑,你们私下里都管那个地方叫圣树大舞台,德高望重的老头们在里屋喝茶吹牛,你去和他们问好,他们就摆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来说教你,讲一大堆年轻人不要太年轻之类的废话。你有一个朋友——真的有一个朋友,是其中一个老头的学生,有次跟老师大吵了一架,没过多久就被吊销了执照。你懒得跟他们多嘴,每次见面赔个笑脸拍几句马屁了事,起码平时他们不会多管闲事。那天你去找你的老朋友古明地恋,她说来帮姐姐办手续,你在门口转了几圈没看到她,只看到一个瘦削的年轻男人靠在门外,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书,和每个刚来到这里的年轻人一样躲避他人的目光。你没敢贸然上去搭话,也不好意思坐在他旁边,就靠在旁边的墙上等着,直到古明地恋从里面推开门走出来:妹红,解决了,这是你的执照——她把手里的一堆文件递给“妹红”,这才转过头来看到你,介绍你们认识:这是蓬莱山辉夜,我们认识好几年了;这是藤原妹红,一个刚来的灵媒。我这才知道藤原妹红不是男性,至少不完全是,怪不得体态总归不像那个年代的男性。她说话有种外向的年轻人特有的随便,但却没有那种活泼轻浮的感觉。你就这样在现实和现代的世界里再次认识了藤原妹红。
你看着她的脸。一张端正却毫无生气的脸,拒人于千里之外,棱角还算分明地紧绷着,只有这一点不像睡着了。在你的眼里,藤原妹红和你说话的时候总是这个样子,独自休息的时候才会放松下来。她不知道你对别人的神态这么敏感,就像现在眼前那个酷似她的东西也不知道你把她的手搭在了自己脸上。靠得这么近你才知道她无论是头发还是手指都没有活物的质感,要是现在告诉你她是用白瓷或者橡胶做的,你大概也会相信,但皮肤的红润却不像涂抹上去的,你在她的体温里触摸着流向自己指尖的越来越热的血液,这才明白自己是带着多强烈的丑陋走进这里。
丢掉灵媒的工作以后,你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认真地去感受过一个人的气息了。在人间的漫长生命里你们学会了那些新潮的娱乐方式,学会了打电子游戏,你喜欢玩法师,每代都玩法师,天天上论坛看绝活哥怎么把buff叠得比血条还长。妹红练了个敏捷剑士,联机的时候一般是藤原妹红拎着剑在boss脚底下一边打滚一边偷刀,你拿着法杖在她后面晃来晃去,趁机把法术往怪脸上呼。其实你们两个配合得很不怎么样,经常卡上半天,反正一个人玩也是死,两个人一起玩还能互相找点乐子。她指节分明的手握着游戏手柄,眼睛专注地看着屏幕,你专门趁这种时候偷偷放个众生平等烟在她背后,她不到掉血的时候是不会发现的。她还经常一边喝酒一边玩,柠檬酸溜溜的触感、酒的气味和身边的温度混在一起,像是一年里仅有的生日。
如今这些无聊的回忆都浮现出来,和疯狂的念头搅和在一起,因为你知道再回忆下去就是藤原妹红强暴你的事了。这也并不奇怪,毕竟那是某种必然,你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别人不会让你们(她不会让你)沿着容忍、聪明的沉默,以及看似不那么正确的道路走得太远。即使没有岔路口,只有红绿灯,也得做出判断:是对的还是错的,是可容忍的还是不可原谅的,是同类还是异己,是可口还是百事,因为你们这样的人并不可靠,连强烈的道德感都没有,只有一种自负,一种懦弱的同情心,当时占据藤原妹红的就是那只扳手,那块试图把你们拉回所谓正轨的金属。她就那样看着你,没有用力控制你,但你全身僵硬,死死抓住她的手,牢牢地把自己困在了甜蜜的吊床和懵懂的世界中间。你还是我,那就说我吧,是我感到疼痛,那种疼痛来自身体的中心,藤原妹红轻而易举地将你撕裂了。被麻木浸没之前我还在想,为什么是藤原妹红,这个被别人讲着大道理,在蓬莱山辉夜的世界里被我耍的团团转的人,又为什么是没有意识的妹红呢?如果只是想侵犯我,想杀死我心脏的中枢神经,完全不必披着她的壳。唯一的解释只能是: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今天晚上会这么清晰地回忆起这些无关紧要的画面。你用那些从书里看来的话给藤原妹红和你的回忆取了很多名字,比如怀念,比如孤独,但其实那什么都不是,只是饿而已。
因为她的手吗,还是因为她的外表;你已经一点胃口都没有了。你已经没法再张口去咬平台上这个东西的后颈,或者吞咽什么东西了。一切都包裹在一种温凉的美妙之中。说到底,哪还有什么会让你害怕的东西?如今的你就要和当时的她一样了,通过接下来对藤原所做的事你就能成为强暴蓬莱山的那个人。你根本没想到该对自己说些什么,就上前去把她抱了起来。她的身体轻轻地离开了台面,不像活着又有种真实的鼓动,她的身体曲线紧贴着你,不存在的手正在轻巧地解开你衬衫的钮扣——但你突然察觉到哪里不对。你停下来环顾四周,妹红仰卧在平台上,仰卧在你旁边,那么平静,温和,顺从,顺从得不像她。但即使这样她也没有出什么问题,出问题的是你自己。你忘了那些帘幕。
你喜欢微暗的灯光,厚重的帘幕让你感觉很不舒服——无论是在强光下还是完全的黑暗中你都不习惯,无论是和其他人还是后来和妹红的时候,你都只会留下一盏虚浮的夜灯。你想去掉层层叠叠甚至还沾着污迹的帘幕,至少应该换成窗帘吧。就在你犹豫该怎么出去跟古明地开口的时候,妹红——那个东西——睁开了眼睛。
在一片寂静中她抬起明亮的目光,你意识到她用某种方式在一瞬间理解了你的想法,因为她平静地伸出手,而她的手越变越大,她的手臂越伸越长。她的手臂伸出平台外,伸过层层帘幕,横穿过古明地恋的房间,在交叠的灰暗灯光中中投下巨大的晃动的阴影。她的手臂直伸到你看不见也不知道在哪里的地方,似乎什么绳子被拉下了,帘幕瞬间变成了麻布窗帘,将你所在的空间团团包围,在她收缩回来的手臂上发出轻轻的刮擦声,她的手越变越小,直到正好能握住你的心。她知道前一天晚上你做了梦,梦到自己的身体拖着一个孩子。毫无疑问,你爱着那个孩子,因为那个孩子不是在你的身体而是在心?可能是?里长出来的。直到某天早晨你不明不白地失去它以后也一样。如果你无法理解,就想象一个作者对他主角的爱,或者弗兰肯斯坦对他造物的爱:再高明的灵媒也解不开这个梦。只有这种幻觉在分割你最后的心,将你与这里割开,让你与健全的藤原妹红的世界分别,与施加在你和别人身上的暴力分别,与你的留恋世界分别,推开古明地恋虚掩着的房门,向春夜一路狂奔。
*部分内容致敬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罗马惊艳》
藤原妹红
我眼下的情况比以前好多了:我已经不必见到剧团里的人,也不用每天去永远亭报到了。但我还记得我需要做什么,我还有很多话不吐不快。我需要想起月面是什么地方,想起为什么人们都争先恐后往那儿跑,而蓬莱山辉夜和我又为什么从那里离开。
我们现在蜗居在阁楼里,狭小的房间堆满了旧书、纸张、笔和各种五花八门的杂物。房子比我们在月面住的地方矮,只有三层楼,但风景还不错。古明地房东比较注重生活品质,花匠每个月来两次,替她打理花园,修剪灌木和到处疯长的玫瑰花丛,那些枝条已经断断续续地爬上了门墙。周末,几只傻里傻气的鸽子啄开了窗户,打碎了那层老化的玻璃,人们才得以看到这间斗室里尘封的时间,每件家具都因春天的惰性而落满灰尘,我们住进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白蚁洞全堵上。我把镶在墙上的大镜子擦干净,把古明地觉送给我们的茶几搬进来,还有一个她妹妹不要的橱柜,里面堆着五颜六色的酒瓶;和这里的其它东西一样,刚出生就蒙上了看不见的雾。
我刚认识蓬莱山辉夜的时候,她才进剧团不久,成天和她的老师(一个姓八意的)斗嘴;其实她俩关系很好,也没什么实质性矛盾。当时我还在到处打工,能干的几乎都干过,替射命丸写水文,给米斯蒂娅打下手,甚至还帮本居小铃搬过家。那天晚上我正在米斯蒂娅店里端盘子,蓬莱山辉夜推开门走了进来,招呼我过去给她上份烤鱼。她身上一点白粉都没沾,把我吓了一跳。月面上的街道整日粉尘飞扬,月兔在上级的指挥下开凿岩石盖房子,那些石头不知有什么毛病,都像是凝固的面粉,一凿开就散作满天星,月面上又不下雨,所以空气就没有干净的时候。这种粉尘还有一种古怪的香味,熏得人精神错乱,所以住在这的人都疯疯癫癫的。我也试着戴过一阵口罩,不仅没有好转还疯得更厉害了,只能作罢。客观来说,疯也有疯的好处,月兔疯了之后就能不眠不休地捣年糕,月人疯了之后就能不眠不休地活着,我疯了之后就能不眠不休地胡说八道。那时候无论白天黑夜出门都得带着手电筒往粉尘里照,否则压根看不见路。这时候最缺德的就是那帮坐轿车的人,耀眼的车灯一闪而过,把周围一圈路人的眼睛晃得半瞎;而他们自己不必瞎,更不必吸粉尘。很久以前,蓬莱山辉夜就是这样的人。
后来我才知道辉夜其实是我的老同学,甚至跟我进了同一个剧团,她学的表演,我学的戏文,换句话说,我负责胡编乱造,她负责把我编的东西演出来,这是由于月面上的作家,包括剧作家,大都精于胡说八道,我的老师(一个记不清叫什么的女人,临走前我和她大吵了一架,发誓老死不相往来)就是个中高手,显然并不是人人都这样。我在月面生活,不得不学会这门技术,可惜没学到家,学了几年就收拾东西滚蛋了,也没法靠这种本事糊口,还得去端盘子。辉夜就比我上道,她愉快地接受了很多我难以忍受的东西,顺利拿到了进剧团的资格,还在那地方混得风生水起;这恐怕是某种天赋,反正我没有。
总而言之,辉夜出现在这么一家店里是很奇怪的,她的身材太高挑,气质太优雅,皮肤太干净,得和我们一样泡在雾里才能接上地气(连我给客人们上的菜里都有粉尘)。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看着我给她端上饮料,我问她您有什么需要吗,她说没有呀,谢谢你——众所周知,五官端正得体的人比较好看,但得体过头就不好看了。我感觉莫名其妙,但也没敢说什么。几分钟过后我给她端上烤鱼,又问了一遍您有什么需要吗,她这才正了正神色,郑重其事地开口:方便的话,我想和您谈一件事。
如果她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来找我乐子,那就好办多了,大不了随便应付过去,但她居然是有正事来找我的。她需要新剧本,亲爱的老师从月兔的故纸堆里翻出了我以前写了一半的《毛皮爱丽》,想请我回去把那玩意完成,报酬另议。她说她的老师对那本半成品赞不绝口,她自己也读了,感觉一般,不过很适合拿到剧场里去;如果我同意合作,我们可以定个小目标,先赚它一个亿。这话其实很可疑,在月都的文艺工作者里,你用心做东西就好比穿高定服装上街,街上的人大多被雾迷得晕头转向,要么在埋头想自己的事,要么在发神经——我是说,埋头做自己的事;没人会来看你的衣服款式多精致,最后你要么饿死要么气死,只有脑子里进水的人才会抱着美好的幻想跑到这个行当来,而我脑子里恰好灌满了水银。辉夜没急着让我回答,她说我可以再考虑一阵,然后就回去了。
下班的时候我和米斯蒂娅在后厨闲聊,我说今天有个穿名牌高定的女人在街上和我搭话。她说不是吧,不会是碰瓷的吧,你没惹她吧?她要是找你麻烦,够你喝一壶的。我说怎么可能,我能有几个钱,讹谁不好偏来讹我;算了,总之,今天有个人来找我,出钱请我回去把《毛皮爱丽》写完,然后搬到剧院去演。她给了我名片,我看了一下,确实是剧团的人。我想让米斯蒂娅给我一耳光,或者来一句“你没吃错药吧”,她却说:那挺好啊,反正能给钱,估计还不少,你现在手头也很紧吧。我觉得她说得对,第二天辉夜再来的时候我就答应了,毕竟可以拿到钱。由于种种原因,当时我身体很不好,经常得到永远亭去,在生活费和医药费的重压下我穷得都快揭不开锅了。由这件事可以得出两个结论:一,有钱的确能使鬼推磨;二,对于搞创作这件事,我还是贼心不死,仍然在想桃子吃。
蓬莱山辉夜
剧团的房间很漂亮,只是香薰味儿太重,加上无处不在的潮气,整片空气都像是凝固的香料块,一大团干枯的玫瑰花瓣浮在盛香油的碟子里,吞吐着模糊的光线,年轻演员们的白日梦被集拢着,直到有人喊出声来把我们惊醒。
在你说服自己之后,窗外就是一片诗意而祥和的风景,我不知道妹红为什么这么讨厌它。远处有大片大片的花田,时常有热情的观众从台下把整束鲜花抛向主演,那都是没有一点污秽的、包装精致的花。月面上没有梅雨季节,却到处弥漫着青草味儿的空气,街角的手风琴声都染上了慵懒的情调。楼梯和走廊都铺着崭新的地毯,白桦木地板擦得铮亮,但最漂亮的还是他们分配给我的卧室,刚住进去那几天我怎么看都看不厌。窗台下、床边、桌边、墙角都摆着做工精美的镜子,他们装饰这些镜子的方式就像准备舞台道具,只需要一顶礼帽或者一把折扇,但各种各样的毡花束却多多益善,还有宝石别针、孔雀羽毛、形态各异的人造樱桃树枝,有刚生出新叶的、开花的、结果的、正在枯萎的,这些东西能让一顶普通的帽子变幻出各种风貌,在不同的剧目中出现。镜子映出我的身影,又相互倒映,灯光从墙脚的镜子反射到梳妆台的镜子上,他们迷信镜子就像迷信云和春天。这里的一切都非常严谨,首先是时间。我们的日程表精确到分钟,因为每一个人都要严格控制自己排练、对戏、演出的时间,观众是我们的上帝,必须拿出最好的表现,我的日程表是永琳安排的,比那些已经正式上台的前辈轻松一些。除此之外,剧团里的人都像个亿万富翁,对钱财根本不在乎,我看到一个前辈跟永琳算账时都有些不好意思,她花了一大笔钱向月兔的裁缝铺定制新戏服,永琳虽然仔细查看了账目,但根本不在意:她们现在怎么收这么多钱,算了。她把账本收起来,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
自从那天吃了小店里落了粉尘的烤鱼,我就有种奇怪的感觉,但我也没拉肚子。我现在和妹红一起住在剧院里,楼下就是剧场,有演出的日子我们要么去观看见习,要么闷在自己的房间里。有演出的日子实际上很少,但剧团还是需要很多人,永琳告诉我这是因为人是分工合作的生物,每个人都是天才,只是我们很难适得其所,而能进剧团的人显然已经发掘出自己的天赋了,怎么能不给大家提供容身之地呢。那几个首席都是炙手可热的明星,每次她们演出,剧团都得雇好几个保镖在剧场内外站岗,司机和汽车里的那个保镖的就留在门口等他整夜。红色天鹅绒包裹的观众席被各类文人雅士坐得满满当当,乐师们演奏着开场的舒缓乐曲,偶尔有几个人影弯着腰,彬彬有礼地在两排座位之间穿过。大幕拉起,她们盛装出现在聚光灯下,雍容华贵,万众瞩目。妹红,你说她们真的能为这一行奉献终生吗,就像祛魅之后在大他者凝视下坚持由自我意志来占据支配地位一样吗?怎么可能,人又没有超能力,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呗。如果是这样,她们为什么不去干那些更简单的事,难道是因为戏剧这一后现代解构游戏能够构想她们的本质再使之存在于诗意栖居中吗?这还不简单,要么没得选,要么和我一样脑子里进了水咯。妹红总是用这种冷嘲热讽的语气和剧团里的人说话,也包括我,不过她和她的朋友打电话的时候语气都很温和,甚至很快乐,我想她其实不坏,否则剧团也不会同意永琳和我把她找回来的。
她和永琳一点都不像,和我也不像,她沉默寡言,不常化妆,总是在为钱发愁,为别人的想法和别人说的话发愁,接很多临时的工作,三天两头往医院跑,经常熬夜,几乎没有精神饱满的时候。此外,她也不会每天像清教徒苦修一样训练,她宁愿把这些时间用来睡觉、读书、写稿、发呆(她说那是在思考)。她说成天搁那练习会把脑子搞坏的,本来就不好使,再坏就没法使了。她说她以前在剧团里也有个老师,忘了叫什么名字,和她关系一般,临走前还大吵了一架。还是永琳比较有意思,永琳也经常熬夜,看上去却没什么疲态。永琳的很多想法我都不喜欢,和她斗嘴她我不会生气,因为和她斗嘴也改变不了什么,只能当作消遣。我愿意相信永琳,因为我想不出坑害我对她有什么好处。除此之外,她很有耐心,愿意把所有的藏书借给我随便翻阅,愿意帮我带夜宵、新书和漫画。她带我去社交场合亮相,把我介绍给她的朋友,说我是剧团里倍受期待的新人演员,我还不擅长应对这样的场合,但那些人都很和善。我喜欢她开车带我出去兜风,能看到形形色色的街道和远处的水银之海,还有迷宫一样的月都和月都一样的迷宫。在首演之前我的自由时间只会越来越少,妹红说我不如抓紧时间玩,但我做梦都在想首演的事,连这种心思都快没了。
藤原妹红
整个晚上我都在回想离开剧团之前的事,着实不怎么愉快。我没有任何自信,可《毛皮爱丽》让他们屈尊把我找了回来,说明我还不至于一点本事都没有。这当然是有所指的,我还在学校里的时候,就开始写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比方说,我写过一个故事,是一个帮派成员的自述,他费尽心机一路往上爬,自以为能改变上层腐败的现状,最后却被绑在霓虹灯柱上孤独终老,因为那个看似信任他对他寄予厚望的老大只是想拿他找乐子而已。学校里的那些人读了这个故事之后怒不可遏,认为我是在讽刺和污蔑人们的梦想,这很好理解,因为他们每年都在忙着把各种人塞进那些体面的地方。他们让我吃了个处分,扣光了我的助学金;也有几个月兔帮我说话,她们认为我只是生活失意精神错乱,应当得到帮助,实在无聊透顶。后来我总算是进了剧团,得到了一个毛用没有的老师,我又写了一部剧本,讲了一个年轻女孩和年长她十岁的情人之间的故事,她的母亲辛苦地操持着一家人凌乱的生活,所有人都喜怒无常,充斥着凌乱毫无原则的书写、错综复杂的时间线和没有结尾的结束。我通过阿礼向剧团高层申请,让我见绵月依姬或者其他管事的一面,让她们认真读读我的剧本,我本以为约个时间就算完事,如果她们没空就拉倒,结果他们给了我一份长长的表格,上面用花体字解释着日语,用日语解释着英语,让我一项一项填完,我填了整整两天,中间还不小心写错了一次,只能全部重填,最后也没人来见我。我算是明白了,这回我得到的反馈更干脆:压根没人关心我写的东西。我继续挤牙膏,但什么让人满意的东西都没挤出来,不久后剧团就把我解雇了。
实际上,我只卖掉了一部作品,就是没写完的《毛皮爱丽》。我活着总为一些事不好意思,结果别人倒对我更不爽了,还不如少要点脸。离开月面之后我在厚脸皮方面突飞猛进,因为辉夜压根不会在市场里跟人砍价,每天都是我出去买菜。砍价是件非常无聊的事,比方说,某某蔬菜一块五一斤,我肯定会竭力把它砍到一块三以下,卖菜的也知道最后我们一定会以一块三成交,但他就是得和我纠缠几分钟,这是他的职责,尽管我看不出这么个职责意义何在。我不得不砍价,因为我想省钱,省钱的原因是我没有钱;卖菜的也不得不奉陪,因为他想赚钱。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有无数个不得不,让谁都活不舒服。月都的条条框框比其它地方都多,空气质量还奇差无比,但住在月都本身就是一种优越的象征,所以人们照样义无反顾地往那儿挤。反正住在哪都不快活,还不如挤到月都去,起码倒霉的时候能从更倒霉的人身上找回优越感。只有春天是不生肺病的,卓文君死了两千年,春天还是春天,春天是整个月都的人发病最频繁的季节,《毛皮爱丽》就是在那时候写的。剧团安排我和蓬莱山辉夜合住,屋子不宽敞,但还过得去;他们让我赶紧把它憋出来,如果完成效果满意,就让辉夜这批年轻演员把它搬上台。
辉夜练习忙的很,大多数时间我都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我本以为我已经够无知了,而她简直就像温室里长大的小孩子。她很聪明,也很刻苦,但总过着一种间接的生活;她对绝大多数事的了解都来自八意永琳,而体验则来自书本,她甚至不知道外面的粉尘都是什么东西。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感觉我还不错,经常兴高采烈地和我聊天,我也不好意思对她摆臭脸。或许是因为她读过《毛皮爱丽》的初稿吧,可惜,那并不是什么讨人喜欢的作品。我已经忘了《毛皮爱丽》究竟讲了什么,因为初稿早就被扔掉了,最后我写出来的东西只是一堆烂面团,混合了莎士比亚、贝克特、还有月面上那些人的特殊癖好。如果你没在月都正儿八经住过一阵子,你肯定认为这里浪漫得很。想象一下蓬莱山辉夜穿着款式简单的衣裙,手里拿着台词本坐在屋檐下,长发如瀑,身上还留着熏香和胭脂混合的气味,雾气把这种美妙的芬芳稀释得很淡,街角传来悠扬的手风琴声,一切都和沙拉之日一样美好。至于我这样的穷酸文人,就想象我独自坐在陈旧的阁楼里,浸在壁炉温暖的气息中,油灯静静燃烧,装鸡尾酒的玻璃杯倒映着醇厚的橘色灯光,我则埋头撰写献给这座城市的纸上梦境,充满诗意的韵律挥之即来。在写作《毛皮爱丽》期间,我一直用这两个想象哄骗着自己,否则我是绝对坚持不下来的。这只是是一种永无止境的折磨,手一直在寻找停下来的借口。
实在郁闷的时候,我就去米斯蒂娅店里,有时候帮忙干活,有时候就坐在那硬着头皮写。我什么都往上写,写我走在月都粉尘弥漫的街道上,写遥远的水银之海,我想写爱、死亡与普通人,写天空中古怪绚丽的云,但我怎么都做不到,因为我解释不清,我反复翻看之前写下的东西,那些同样在月都,我的困窘灰暗的月都和剧场华美的金漆,路边的野兔,死掉的、流浪的,街头巷尾荒凉的角落,被迫离开生活的人们,彻夜咳嗽的老人,和你,你提起裙摆向观众谢幕,美丽,优雅,雍容华贵,你含辛茹苦数十年就为了这一天,你看着灿烂的万家灯火,不再有舍不得倒掉的红豆汤,不再有坑坑洼洼的土路,不再有泡沫塑料和摇摇欲坠的旧灯泡,而我被他们一遍遍打回修改,你也一样,我不是最艰辛的人,你也不是最幸福的人,这是一座塔,大雨落下来,谁都没有足以安身立命的幸。但你说这是月都,月亮背面,出版、奖励、助学金和自由都是给我们准备的,谈到月都时应当用“我们”而不是“他们”,“我们”的成功就是我的成功,“我们”不会辜负我,我不会辜负“我们”,可我的月都也是月都,被良知折磨的粗糙的茧,也是月都,都是月都。我看到我曾经的老师,看到我自己,又在自己倒映的眼球里再次看到月都。我意识到我已经没有说实话的能力了,我学会了自嘲,学会了说谎,这让我活了下来,却失去了其它的能力,那是我第一次开始好奇这是否是一种犯罪。我准备把原本的半成品留下来,把最后完成的东西交给剧团,因为我还在写,硬着头皮写;如果不写,我就什么都不是了。
蓬莱山辉夜
我时常怀疑我们就像装点门面的字画,比方说,绵月丰姬到依姬家做客,依姬拿出两张门票说今晚咱们去看戏,就好比把她请到书房看自己收藏的葛饰北斋。但要找我们麻烦也很容易,只要随手往墙上一指:这怎么能画?要展现月都人民饱满的精神风貌,要给人积极向上的力量,懂不懂?这甚至是幸运的例子,大多数情况下是画了不仅没人看,还容易被找麻烦。理由很简单,因为你不安分嘛。
这几天妹红的心情都差到极点,我想是因为《毛皮爱丽》的事。尽管永琳他们都认可了这个剧本,我的首演剧目也定下来了,却根本没有人关心。春天到了,全月都的人都忙着和幻觉里的风车战斗,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永琳说不是这么回事,妹红根本不在乎自己写的东西挨骂或者没人看,她心情差是因为有一个老朋友失踪了。那个朋友吸入了过多粉尘,街坊邻居把她送进了医院,但她什么都不说,她就是这个样子,如果不幸和现实的距离太近,就哄骗自己,哄骗自己什么都没发生过,尽管这么做和现实的距离会更远,但这样能活下去,因为即使不骗自己也改变不了什么。幸运的人可以少撒点谎,不幸的人只能多骗骗自己。比如世界上唯一的英雄主义,那就是一种最好的邪教。妹红教会了我这一点,现在我也开始骗自己了。最近永琳总带我去参加各种舞会,不得不占用我练习的时间,我知道是为什么,剧团的那几个交际花最近都抽不开身,有的在街上疯狂地跳舞,有的在阁楼顶上引吭高歌,几乎震碎玻璃。月都就是有这样的时期,定期疯一疯对人们有好处,她们有这样的权利,我就没有,我足够年轻、足够天真,而且还没出道,正适合代替她们去做社交花瓶。我穿上优雅的晚礼服,坐在永琳的轿车里被拉到各种社交场合,端着鸡尾酒给那些熟悉的不熟悉的人赔笑,沾着一身酒气回到房间里。正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我意识到永琳也并非什么自由的人,她每天都在这些人中间周旋,和他们谈笑风生,无论她愿不愿意都得这么做,因为她得拜托他们来剧院捧场,而我的的确确是什么都不懂。有时候永琳也会安慰我,她说过段时间就好了,马上就要首演了,结束以后她就带我出去兜风,让自己开心一点,再差的情况也会有改变的。
我不需要她哄我,我已经失去了很多幻想,我知道了月面上不会下雨,那种朦胧的迷雾不是诗意的蒙蒙细雨,是荒凉的尘土,而月面是一座沉默的金字塔,不是象牙塔,永远不会是象牙塔,在这里生活的几十年,我不够幸运,也不够不幸,我没有失去朋友,没有被扫地出门,没有肺病和失眠症,没有日复一日地在桌前挣扎,也没有自由;我们生来自由,但有些人比其他人更自由。尽管如此,我还时留有最后的期待,我的首演。我喜欢戏剧,喜欢到能永远痴迷下去的程度,这绝不是一条轻松的路,即使我侥幸长了一张还算漂亮的脸,你也不是无所不能,我的外表、我的表演、还有我,都不会是百分之百的完美。由于睡眠不足,排练时我一直在受伤,但我还是拼命记住了每一句台词和每一个动作,因为我还在做那个梦,梦里的剧场灯火通明,舞台上摆满了镜子,灰暗的镜子,明亮的镜子,盛装打扮的男男女女满怀期待走进剧场,几乎座无虚席,暖场的舞者在明艳的底色中上演与火焰共舞的奇观。我会忘我地歌唱,歌唱潮湿枯木上燃起的火焰,歌唱月光山谷汨汩流下的涌泉,让人们看到狭窄街道里的灯光,天空中古怪绚丽的云,24小时营业的店街,陈年信件的灰烬,春冬交际的章节里犹豫的破折号、欲言又止的逗号和迟迟不愿划上的句号,那就是妹红在月都写下的东西,尽管她或许不是个好作家。
藤原妹红
我看到蓬莱山辉夜僵硬在原地,舞台打下清冷的灯光,柔美的衣褶沉重地堆叠在她身上,冰凉而华丽,像一片吹弹可破的泡沫。偌大的观众席上只有寥寥几人,真正的观众则更少,都是剧团的高层,我看到他们冷着脸抱着胳膊,唉,我明白的,买广告捧辉夜花了不少钱吧,大概都打水漂了,总会有这样的事情的,人们又不会一直买他们的账,特别是在春天。我没有办法走上去安慰她,那是个无论如何都无法填补的,被纯粹空白所支配的地方。难道现在再去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吗?我早该知道《毛皮爱丽》不可能成功,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写了什么,这是一种犯罪,我不该把辉夜也拖下水;我甚至想不出补救的办法,鬼才知道月面上的这帮人喜欢什么东西——哦,不对,他们压根不会关心,除非你托人对外宣布你死了,那你的作品马上就能被炒上顶流万众瞩目,人们争相从想象的死神手里抢夺你的作品,他们只会爱死人和虚构的人,不会来爱真实的人。
孤独。硕大无朋的孤独笼罩着辉夜,时间缓缓地从她身边走过。我看到绵月依姬站起身来,挥了挥手示意后台工作人员把大幕拉上,请辉夜下台。我这才如梦初醒般冲上舞台,拉开幕布钻了进去,辉夜还伫立在那儿,伫立在昏暗的照明下,像梦游的人一般陷在悲凉的境地里,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和力气。我从未发现舞台这么像一座坟墓,在这座坟墓里,总有人要窒息你的声音。真的能为这一行奉献终生吗?怎么可能,人又没有超能力,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呗。如果是这样,她们为什么不去干那些更简单的事,难道是因为戏剧这一后现代解构游戏能够构想她们的本质再使之存在于诗意栖居中吗?这还不简单,要么没得选,要么和我一样脑子里进了水咯。
实在不行我们就走吧,我听见自己说,离开月都,到另一个地方去住,看看会怎么样。起码我们还没有尝试过,还有各种各样的可能。
蓬莱山辉夜
我梦到八意永琳坐在我的床边,烛光轻轻摇荡着,床边里堆满了樱桃树枝,刚生出新叶的、开花的、结果的、正在枯萎的,那些漂亮的色彩重见天日又在新鲜的空气里迅速衰败。妹红正在哭号,把我的朋友还给我,把我的故事还给我,把我还给我。我感觉自己正在变成萤火虫、字句、花园、水流和风的仇敌。永琳,你怎么在这种时候胆小起来了?这是一座塔,谁都别想好过,他妈的,凭什么?妹红在撕书,她把房间里的书全部扯下来撕得粉碎。我感觉自己变得透明,变得不再是我自己。我没什么好怕的,但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永琳平静地她回答,她的背影在那些镜子里倒映到各个角落,把我找到这里来有什么事吗?我故意在她面前坐上床,让她看着我解开领结和袖扣,你看不出来吗?我把长袜褪到脚踝再整个拉下来,满意地看到她的目光一边躲闪一边克制不住地落到我身上。你有这么傻吗?我头上又没长角。我什么都不是,我早就明白了,我什么都不是,重要的是知道这些之后要去做什么。我目不转睛地盯住永琳不放,她迟疑了片刻,不情不愿在床边坐下,全身都紧绷着,对不起,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明明就很清楚,我慢条斯理地说,尽管你还在掩饰,但已经欲盖弥彰。层层晕染的华美外套被随意撂到桌上,又悄无声息地滑落到昏暗的地板上。一间屋子两个人生产三份垃圾生四天火炉睡五小时兼六分职每周熬夜七天月余八块钱收入九牛一毛十分幸福,读十年书写九份剧本八部厕纸七次被拒六次审核上街晃悠五次咳嗽四小时看戏三秒忘光两手空空一笑置之。我看到永琳那双冷淡的眼睛蒙上了阴影,实在是太好玩了,我忍不住笑出了声,伸出舌头去触碰她的嘴唇,她平滑的颈部,她皮肤的一起一伏和细微的青蓝色血管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可惜她没有喉结,否则我还能多玩一会儿。我不能就这么算了,就算我天天对自己扯谎,我也必须得做点什么,哪怕想个办法把毛皮爱丽的初稿留在这里也行,否则它就什么都不是了。我解开她的领结,然后慢慢地伸了个懒腰,这还是我今天第一次感觉到累,她还坐在那里,一动都不敢动。可以离开这里啊,你又没试过,万一外面过挺好呢。我往外挪了挪,继续解她的扣子,解下她的披肩,顺手丢到床头柜上,她仍然一言不发,只用半是抗拒半是无奈的眼神看着我。妹红不再大叫大嚷了,她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让我想想,办手续应该不难,关键在于我们往哪儿跑,怎么跑,什么时候跑。这时候我已经卧倒在床上,纱帐透过模糊的光亮,我看见迷宫一样的月都开始下雨,下得像一块灰色的凝胶。可以,值得试试。我一边解开永琳衬衫的钮扣一边用手指在她胸前打转,她终于抓住了我的手,她已经容忍到极限了,我不能和你这么做,我听到了她动摇的声音,不能就是不能。凭什么不能?所谓不能的事多了去了,妹红不能随便写东西,我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又怎么了?谁把这些当回事了?我把她的手按到床上,向她凑近,把呼吸吐在她脸上,盯着她惊愕的眼睛,违法了?还是吃谁家大米了?我们不是已经离开月都了吗?感觉没什么区别啊,还是这么无聊。你没听说吗?我们走后剧团出版了《毛皮爱丽》的单行本,月面上的那些人都以为你死了,正在拼命炒作你,听说赚了快一个亿了呢。真是无聊。你看,我们还是在剧团里,这样不合……
有什么不合适的?我握住她的另一只手,把脸侧过去舔她的耳廓,在她耳边用气音说话,难不成还有人在看我们?我们不是要做吗,你还在推脱什么呢?难道你习惯像一颗尘埃了吗?习惯人生如梦了吗?我还不会,你要是会还得教教我。难道不是吗?我拉住永琳,让她轻轻地压在我的身上。我感觉到她的体温,比我想的暖一点,我知道她同意了;我听见她轻声笑了,好啊,她说,你也变成这个样子了,简直跟妹红一模一样。
藤原妹红
对我而言,月都是个美丽的地方,鲜花会生锈,盐巴会腐烂,春雷躲在细碎的天幕上方隆隆作响,迷幻的尘雾把半个世界变成一座温室花房,灯笼朱红色的瞳孔逐渐明亮,捕梦网像一个昏黄的奢望;只是我和我的过去隔着透明的雨伞,挥了挥手表示分别,各自回到了一无所知的卧房。我需要这样欺骗自己,把痛苦的回忆忘掉,以此来支撑自己活下去。客观来说,月都有好有坏,由于我没能适应它,坏的地方对我来说更可怕些,但也仅此而已。即使离开了月都,我也无处可去,因为月都无处不在。我仍然在和无趣的生活作对,被藤蔓、白蚁洞和房租烦得焦头烂额。我的人生不如一行波德莱尔,我见过的生活大抵如此,但也不能说这样的就一定是人,毕竟没有谁能够妄言人生,兔子的观点在山羊眼里一文不值。生活还得继续,除非你决心放弃。但我至少在月面上留下了《毛皮爱丽》,留下了我还没学会说谎时写的东西。
我们抛掷给彼此的沙子原本如此细微,最后却往往变得巨大。我并不后悔,我相信我所做的事一定有意义,一定能改变什么,我想抵抗,我想抓住救命稻草,可我已经太累了。目前为止,没有一件事能给我安慰,也没有一件事能给我结果。乐观的人做噩梦之后可以说“幸好只是个梦而已”,做美梦之后则可以说“真是个好梦啊”;如果梦太长,他们也只能强忍着绝望躺在草堆上。
We live, we love, we lie.
——Alan Walker《The Spectre》
八意老师:
我是不会和别人说这些的,虽然都是愉快的事,但比起和人交流我还是更擅长和铅笔、炭笔、油画笔或者压感笔打交道。您让我写信给您,不必强迫自己过度思考,写我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当成日记来写都可以,您说很乐意听我讲,您很感兴趣,讲得越多越好,在您成为我老师的这半年多时间里您也真的很关心我。我……我也愿意信任您,愿意把这些事情和您分享,我这么想着,开始动笔给您写这封信。
您知道我为什么开始画画吗?如果你是一个出于本心的画家,你将永远忘不掉第一次用线条、轮廓、色彩和光影描绘出一个纸上梦境的体验,忘不掉那一刹那的欣喜和焦躁,哪怕你笔下的东西仅是儿童的涂鸦。你可以为你的创作赋予任何意义,也可以什么都不赋予,你在你的一方斗室中看到世界,在世界中看到一间破烂出租屋。你会在画纸上签下一个名字,相信这个名字比你的生命存在得更久;你将永远记得重获新生的那一刹那,就在那一刻,你迷路了,你同时成为了永远的囚犯和自由的飞鸟,而你的创作也被标上了价码。
在我十四岁这一年,一个春天的雨夜,当我停下画笔仔细打量面前画板上迷乱的色块和线条时,这种快感再次在我的血液里蒸腾起来,从我落笔的那一刹那开始,它就像兴奋剂一般促使着我疯狂地作画,带来最滚烫的幸福感和最漫长的波澜。我喜欢雨,雨让我想起十年前一个潮湿而闷热的下午,那时五岁的我正拿着粉笔在家里的墙上狂热地涂鸦,儿时的我第一次品尝到了这种美妙的灼烧。当我透过层层雨幕回头看的时候,那种狂热在我身上复苏了,儿时那幅大作的样子在记忆里清晰得邪门。我想到我浪费了我的时间,烂在家里画画,只是为了待在一个接连不断的梦编织成的世界里,就油然而生了一种诡异的快感。十二岁的时候我放弃了美术,直到十四岁的这个契机才重拾它;后面的事情您大概也都知道得差不多了,我回到了画室,自己也买了数位板在家画画,勉强画到了还能看的水平。
我还想说说看不久以前我第一次把自己的作品刊登在实体画集上的事情。那天我一如既往地在画室里画素描,我的一支4B咔嚓一声断在了画纸上,我拿了美工刀转过身去准备削铅笔,坐在我旁边的妖梦突然凑过来,“喂,铃仙,你想不想把你画的东西印在画集里?”
您也知道的,妖梦是我仅有的几个朋友之一,毕竟她也是您班上的学生,和我一起在画室画画、也会画电绘,我们两个很小就认识了,是她和我一起投入了艺术这场俄罗斯轮盘赌。她把我交给画集的总负责人,油画老师藤原妹红。
“以前我只知道你和妖梦一起画电绘,我想以你的能力画得应该不会太差,起码不会给你的前辈们拖后腿吧?”
在我写下这些话的时候,我仍然能真切地回忆起那个时候心脏快要跳出胸膛的感觉。我听见自己说:“实在很感谢您。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妹红点了点头。“很好。来聊聊画集的事情吧,请专心听,有什么问题还可以协商。”
事情是这样的:她们准备帮助画室里最优秀的几位学生自费出版原创作品集,初步打算先做一本合刊,但交付印刷前突然出了状况。原定提供一幅电绘作品的前辈突然交不出了,虽然我猜八成是那幅拿到手的作品没能让妹红满意。总之,现在只有十二小时时间,而经验最丰富的几位前辈这两天都在参加联考,于是妹红就动脑筋想让我试试。
“数位板绘画,原创作品,画什么都可以,最好能画个不错的场景出来。可以先手绘打个草稿然后扫描录入,多开两个图层,线条别画得太乱,虽然我是油画老师,不过电绘我也不是完全没碰过的程度——今天晚上七点回家之前交给我,如果有什么毛病还来得及修改,‘优昙华老师’,画画就够了,别想着炫技或者非画得惊为天人不可。”
我的脸和旁边的妖梦一样红。我抱起画具准备离开,妹红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如果我觉得你的实力足够,下一次出作品集也有你的份了。要是你有兴趣又有这个能力,出个人作品集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我感觉自己的声音在颤抖。“还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吗,妹红老师?”
“有,请全力以赴,别想偷懒。”
在接下来的七个小时里,我焦躁而又兴奋地趴在妹红的电脑桌前画画,用我一直放在背包里的数位板,还有那本记录灵感和打草稿的素描本。画室里的其他人仍然一如既往地在埋头作画:练习、临摹、对着静物写生,白昼的空气里满是稀释后颜料的气味和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我紧闭上双眼,拼命地在脑海里想象:画面被一分为二,左侧是不夜的街市,瞬息万变的霓虹灯影交相辉映,银色的电车划破夜幕;观众的视线会被电车带往画面右侧,那里古老的街区被零星的纸灯笼点亮,小片的樱花和竹林藏在楼阁的阴影里,而主角安静地伫立在窗台上,背对着我,看着电车像流星一般从他的视野里掠过,他的背影是对比鲜明的夜色里唯一缄默的灰。在接下来的六个小时里,这个模糊的画面成了我唯一的朋友。我在素描本上涂画着,绞尽脑汁把这个场景填满,我反复尝试,构思完一处局部,然后又擦掉重新来过,每一次落笔都像是最后一次,最后,我索性翻过一页重新画出轮廓,用幽幽子借给我的设备扫描、导入,调试笔刷,上色,仍然和打草稿时一样,画下一笔,撤回,再次落笔,脑海里那个混乱的画面在我面前逐渐有了形状和色彩;当我终于停下画笔,深吸一口气,回到现实中来的时候,已经临近下午六点了。
我瘫在椅子上,长出一口气,大脑像个繁忙的蜂巢一般嗡嗡作响。画室里的沙沙声已经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前辈们起身、收拾画具、清洗画笔的声音。已经是回家的时间了。我听见妹红的脚步声,她向我这里走过来,脸上没什么表情。我已经把完成的作品发给她一份,而她径直走到桌前,拿起我的数位板,仔细端详着那幅画。我让到一边,这个时候我的理智才开始慢慢醒酒,但我本能地没去直视她的眼睛。她抬起头来瞄了我一眼,似乎露出了一丝笑容,我也勉强挤出一丝礼貌的笑容,试图缓解这种微妙的尴尬。她再次低下头去,把那幅画的细节处反复放大来看。我紧张得想吞口水,但早就已经口干舌燥。在我生命中最漫长的两分钟之后,她放下数位板,脸上看不出心情。我赔笑着,伸手去拿数位板和压感笔,准备收起这些画具,同时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无所谓的,我早已经习惯一个人独自画着没人会看的画了,就算没了这个机会,也没什么损失。
“你合格了。”她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
我惊讶地抬起头,还以为她在开我的玩笑,但严肃的语气就不像那么回事。“我之后会交过去。我果然没看错你,虽然笔触还差点火候,也没什么独创性强得让人眼前一亮的元素,但很有你的风格,质量还算过硬。继续加把劲吧,你会很优秀的。”
“非常谢谢您,妹红老师。”
“还有,给你两周的时间,再交给我一幅板绘作品吧。画点符合你风格的,看上去好像有故事但又没有故事性的东西,多打磨一下,完成度高一点,也可以加点现在的人感兴趣的元素,比如对抗先天性纳米机械排异之类的事儿。”
妹红提到纳米机械排异的时候我稍微一怔,但我想她就是字面意思而已。“我知道了。”
她露出了比刚才真诚得多的笑容,拍了拍我的肩膀。
“表现很好。在这之前你画电绘一直是自己摸索的吧?画室里的老师有插画系出身的,我虽然在美院读了油画系,比不上更专业的,但还是可以帮忙指导一下你的。好好努力吧!因为你不是甘于按部就班的人。你也还称不上是画家,虽然我希望你将来能成为画家。”
我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一个周末。我的思绪乱七八糟,我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事,我只要画画就足够了,这种机会对我而言并不是那么诱人的天降馅饼,但我也不可能抗拒别人对我的认可。我不讨厌妹红,她的性格爽朗、很好相处,我敬佩她的画技和经验,感激她一直以来对我的指导和她给我的机会,但她提起纳米机械排异的那种方式让我感到挥之不去的厌恶。她也没有错,她并不知道我有先天性纳米机械排异,她只是......像大多数人一样,普通地提起了一个话题而已。大多数人似乎都觉得纳米机械是无可奈何的东西,因为在我们出生的时候,每个人都被植入了这种东西,用于24小时定位、监督我们并留下记录,在我们做出违法行为时直接让我们丧失行动能力,和所有理所应当地被安在我们身上的东西一样,等我们成长到十四岁、二十岁,还会给我们再植入两次。从我记事开始到我五岁之前,我一直生活在对这种东西的极端恐惧中,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它的原理是向神经中枢注射麻醉剂,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怎么会知道这种知识呢,我一直以为有什么人在暗中通过这种感觉不到的机械控制我,控制我们所有人,一旦我做了什么错事它就会直接杀死我;现在我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或许那种厌恶和恐惧仍然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十四岁第二次植入纳米机械的时候,我的先天性排异反应被诱发了,这些事情我妈妈应该已经告诉您了。您说您大学的时候读的是医学院,那您应该知道会有些什么症状吧,那种疼痛、眩晕、幻觉并发的感觉就像因为看到了自己的死亡而抓着各种杂乱的念头不放。总之,我休学了,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然后回家休养,每周去医院复诊一次。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所事事,这期间唯一值得一提的事就是在我第十次去复诊的时候,一个精神科医生对我进行了精神状态评级。我已经记不清他的相貌了,只感觉他似乎是个看上去普通而操劳的医生,但我清晰地记得在我做完心理测试、并回答了一些问题之后他对我说了什么。“纳米机械排异不止存在于你的身体里。”他扶了一下眼镜。“你发自内心地排斥纳米机械芯片——恐怕还不止。我想你排斥的是和纳米机械类似的、你被要求去做的所有事情。我能理解你的一部分想法,但我很抱歉,孩子,只要你活着,这些事情恐怕是你逃不掉的。”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对的,我也不想知道。但他的话始终在我脑袋里回响,在我头晕目眩却难以入睡的时候,在我无所事事地躺在家里的时候,后来我又做了好几次心理疏导,毫无效果,甚至还让我的心情更糟了,他们总告诉我这些都是没办法的事,我得想办法改变我自己,我应该露出积极的笑脸面对每一天,我应该顺从地被植入纳米机械,我应该按部就班,我应该拼命把所有事情都做到最好,当我绝望的时候我应该想想我的父母,我不应该逃避责任,他们总在说这些话,让我厌恶得几乎要发疯;但我清晰地知道他们都是对的,错的是我——错的只有我,我做不到顺从,自始至终只有我自私、卑劣、懦弱、无能,吸着别人的血、逃避着自己的责任,我就是一种丑陋,因为丑得太难容忍,所以每天都要换个花样。我其实不明白我父母为什么要救我,我要么在二十岁被再次植入纳米机械然后死于排异反应,要么在那之前就已经被它杀死了;我连“非活下去不可”之类的信念都没有——在我生病之前我就已经是个既不上进也没有责任心的人了。这不是什么反乌托邦故事,我也没有把一切都归咎于纳米机械;就算没有纳米机械,仍然会有别的什么东西,代表着某种正确的什么东西,它让我害怕,直到我重新开始画画才终于得到了短暂的慰藉和平静。
如果不是给您写这封信,恐怕我都不会再这么清晰地回想这些事了。即使妹红在不经意间引起了我那些不好的回忆,我都宁愿去回想之后的那个星期一我走进画室,发现我的位子上摆了一本不厚的书,像是刚印刷出来不久的样子,油墨还很新。我闭着眼睛都能猜到它是什么,于是我直接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印着我的作品。我看着右下角那个用黑色签字笔署名的“铃仙·优昙华院”,仍然只有恍惚的感觉。一张字条从画册里落下来,我捡起来看,是妖梦的笔迹(她本人不在座位上,大概去整理画材了),上面写着:
“妹红老师说了,这只是开始而已。”
铃仙:
你终于愿意给我写信了,我真的很高兴。距离你成为我的学生、我成为你的班主任,不知不觉都已经过了半年时间了,距离我第一次和你说话,好像也已经过了三四个多月了。我一直在想,要是我真的能帮到你就好了。你愿意向我倾诉了,这至少证明你愿意信任我、愿意把愉快的事和痛苦的事都告诉我。谢谢你。你看,画画也好,写信也好,甚至吐槽自己也好,都至少在做些什么,只要一直在做些什么事,让自己开心一点,再差的情况或许也会有改变的。我想善于从混乱的生活之中发现一点让人开心的东西确实是人特有的一种能力。再等等看吧,所有的事都需要你好好活着才能看到。
你的父母当然会竭尽全力救你,即使是我也愿意竭尽全力帮你。这不需要什么理由的,只是因为你是你,而我们不愿意失去你。如果当时那位医生的话让你更难过了,也不用太放在心上,厌恶只是一种感觉,你没有犯什么错,不要太苛责自己。我一直认为人是分工合作的生物,每个人都是天才,只是我们或许很难找到自己适合做的事,别人分配给你的任务或许对你来说很困难甚至很痛苦,因为你的才能和兴趣在其它的地方,而事实是你确实很擅长画画,你显然已经发掘出自己的天赋了。之前看特长生档案的时候,我也看到了两幅你的作品,对我这样毫无艺术修养可言的人来说,真的是叹为观止的水平,画室的老师说你是天才、给你机会,听上去一点也不奇怪。要对自己有自信啊。
在你难过的时候,我们——包括你见到的医生,都会先鼓动你去积极起来,因为你的情绪被放大很可能是因为受到了纳米机械排异症状影响,我们想让你开心起来。不过,至少我不认为负面情绪就是不好的,是毁灭性的,悲观或许也只是一种普通的生活态度。你在努力自由地活着,随意地活着。只要是活着,就已经非常有勇气了。你比你自己想的坚强多了,也比你自己想的可爱多了,铃仙,虽然你抽抽答答的样子像小兔子一样可爱,但我还是更想看到你笑起来的样子啊。别太绝望,也别太自责了,累了就休息,不必强迫自己拼命学习,没什么大不了的。辛苦你了,真的,辛苦你了。
我给你讲一点我身上的事情吧。我有时候会好奇,我在你们眼里、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呢。隔壁班的同学说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感觉我像高岭之花一样难以接近,我真是……应该反省。不知道是我的外表还是什么给你们留下了这样的印象,至少我会想想办法让我看上去亲切一点。
除此之外,我留给你们的第一印象大概就是个高中理科老师吧。说出来不怕你笑我,其实我没事干的时候喜欢随便写点诗,大概能算是个文学爱好者。我刚开始写东西很早了,我读很棒的诗、写很差劲的诗,但把写诗当成特别重要的事大概是我读大学那时候开始的。之前和你聊天的时候,你问过我为什么最后来做老师,我想除了我感觉做医生这条路不适合我以外,大二解剖课上的事可能也影响了我。我们整个大一都在学那些医学基础理论,那是一些让医学生们死记硬背却又能让他们踌躇满志的理论。到了大二我们终于开始上解剖实习课,在此之前的一段时间里,我们早已充分做好了基础知识的准备和大量的人体模型练习;福尔马林之类的东西,我们也是早已领教过的。我经常会疑惑,我和我的同学们在面对遗体的时候表现出的惊恐、抵触、反胃、兴奋究竟都是因为什么。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单纯的冷漠,人的遗体没有对我造成过任何冲击,在我眼里解剖刀就像一支冰凉的自来水笔,而解剖台上躺着的特殊的老师们无异于自来水笔下一本普通的练习册,在我从医学生到一个医生的路上静静地等着我,直到换上白大褂走进实验室的时候我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直到同组的同学在浓郁的福尔马林气味中把白单揭开的瞬间,我手里的解剖刀咣当一声掉落在解剖台上。我认出来那具遗体是一个我认识的人。
她是个毋庸置疑的美人,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大一的一个黄昏,我从实验室出来买晚饭,路过学校的操场,田径队和足球队的人正在训练,跑道上满是青春和汗水的回响。有几个安静的艺术系学生坐在操场边抱着画板写生。操场上的足球队员飞起一脚,足球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高昂的弧线,越过了球门,向坐在边上写生的黑发女生径直冲过来,而她还在全神贯注地在画板上描画。我的身体先我一步作出了反应:我猛地冲上前去,稳稳地接住了那个来势汹汹的足球,但整个人沉重地落在了草地上,就在艺术生们面前。黑发的美术生慌忙放下画板站起来。“你没事吧?”
足球队员急匆匆地跑过来向我们道歉,我说着没事,把球还给他们。黑发美术生仍然担忧地看着我,而我在看清她脸庞的那一刹那几乎忘记了呼吸。她的五官精致得近乎完美,黑发自肩波折,端庄和娇美在她的眼底水乳交融,带着并不讨人厌的淡漠和清冷——时至今日,我依然能在记忆里清晰地呈现出她的脸。我怎么可能忘记那么震撼的一张脸呢,即使到了冰凉的解剖台上我也不可能认错的。我们交换了联系方式,聊了几次天,不知怎么的就慢慢成了好友。我不是那种擅长社交朋友很多的人(大概这点还比较符合你们对我的印象,开玩笑的),但我们很合得来。她确实是艺术生,读的插画系,在我背书做实验的时候她在画板上勾线上色。一个学期后她因病休学,我希望她安心养病不想打扰她,我们就逐渐不聊天了。我再也没在学校里见过她,我怎么都想不到再见到她会是在解剖台上。
我想起之前听同学说,艺术系有个学生死于慢性疾病,家人按照她临终前的要求把遗体捐给了学校医学院。“真是很善良的人……没准我们碰到的大体老师里就有她呢。”
有一段时间,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实在不该把这个消息往我的朋友身上联想,这简直是在诅咒她。我越发渴望再见到她,或者发个消息给我也好,至少告诉我她还好好地活着,以洗去我诅咒般的念头;但这已经不可能了,我的念头变成了现实,我的朋友正沉静地躺在解剖台上。
她闭着双眼,她的皮肤已在福尔马林长时间的浸泡下变成了毫无生气的青紫色,但她的五官仍然那样端庄精致,皮肤的质地也仍然吹弹可破,完全无损她生前的美丽。我沉默地站在解剖台前,我不知道该怎么正视我的朋友、我的大体老师、我的解剖实验对象,我不得不在她完美的遗体上划下刀去。
你是不是以为我心软了?然而我没有,在同组同学诧异的目光中呆站了一分钟之后,我最终还是在她的皮肤上划下了解剖刀。在之前日复一日的训练中,我早已能够闭着眼睛找到所有人体器官的位置。我们完美地完成了第一次解剖实习。那天晚上我在宿舍里写诗,写了一首很长也很烂的诗,然后又把那些诗句划掉,最后只留下寥寥几句,我开始一发不可收拾地写诗,大概就和你画画一样。我在医学院的成绩挺不错,教授都建议我将来去做基础研究或者去临床一线工作,就像大多数医学生希望的那样;但我发现自己已经对此不感兴趣了。按理说,我似乎应该从此发奋图强发誓成为好医生治病救人,或者在亲手解剖自己朋友遗体的经历之后留下心理阴影,但我都没有。只是......怎么说呢,这件事改变了我很多思考的方向和关注点。我甚至考虑过转去哲学系之类的专业,我去旁听了几个月他们的课,最后还是放弃了。虽然我希望解答自己的疑惑,至少得到一点启发,但我果然还是没法学那种东西。我平静地读完了后面几年的医学课程,但当我站在毕业的岔路口的时候,我还是放弃了去医院工作,拿着刚考出来的教师资格证来做了高中老师。
这大概就是我身上最值得一提的故事之一了,对我这样在教育体制下普通地培养出来的人来说。我把几首自己感觉稍微强一点的诗附在后面了,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可以看看。别笑我啊,我对自己那点可怜的艺术细胞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如果我的信、我的诗、我说的话能让你轻松一点、开心一点,那就是我作为老师最荣幸的事了。如果可以的话,多和班里同学交朋友,多和他们或者我聊聊天吧,聊你画的东西、看到的东西、想到的东西都可以。人大概都是需要出口的,多依赖一下你信任的人吧。我感觉你在班里还挺受欢迎的?毕竟你的性格也没你自己想的那么糟糕,你真的是很可爱的人嘛。
P.S.我还不太习惯天天被叫成八意老师呢……这称呼挺见外的。要是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叫我的名字吗?
永琳老师:
上次您说让我不要用那么见外的称呼叫您,所以我就叫您永琳老师了。抱歉隔了这么长时间才给您第二次写信,我也在在学校里告诉您了,我几月一直在没命地练板绘,没能抽出时间好好给您写信......希望您不要讨厌我。
您居然是个业余诗人,我真的没有想到——没有质疑您的才能和爱好的意思,只是谁能料到一个高中化学老师会是个诗人呢。我读了您的俳句和现代诗,您的文字……很克制,像是从屋檐上垂下来的紫藤花,夹着白色和生命的奶黄色,在雨和烟火气里滚一遭,醇厚又温柔。世上的非人为因素太多了,就说画画吧,我想我的努力和积累都远还没达到谈天赋的水平,但总有人能画得比我更轻松,他们花的时间比我少、画出的作品却还是我望尘莫及的;同样,在别人眼里,我可能也会扮演这样的角色。是天赋还是运气,鬼才知道。我也不在意这些事,不用担心我。我不在意我有没有天赋,我画画只是因为懦弱,是因为我需要,就算我画得比现在还差劲一万倍,我也会拼命画下去的,至少我是这样。我想我画不出别人的作品,而无论是多高超的画家也创作不出我的作品,我喜欢您的诗大概也是差不多的原因。您是不可复制的。
这看起来大概和废话一样。您的诗和您本人当然都独一无二,您的坚定和温柔同样独一无二。上次在画室里和妖梦一起边画练习边聊天的时候,她问我为什么会和“学校里那个教化学的八意老师"这么接近。我想很大程度上还是因为您就是这样的人吧,在我们逐渐意识到您并不像看上去那么......难以接近之后。就说我吧,您已经给我的生命堆砌起了无数个温柔的瞬间。这是真心话,但您听多了肯定又会说我在奉承您,所以我不说了。
说真的,您描述的您大学时代的那位朋友总是让我想到妹红老师给我介绍的插画老师。没有别的意思,您的故事很沉重,让人很难不动容,我也不希望我的插画老师遭遇同样的疾病,只是您描述的那种摄人心魄的完美容貌……让我无法避免地想到她。她叫蓬莱山辉夜,妹红在画室里把我介绍给她,不过她们看上去关系不太好,在交代了今天由辉夜老师来给我上课之后就离开了,临走前还对辉夜的玩笑话报以愤怒的瞪视。
除了喜欢开恶趣味玩笑之外,我感觉辉夜还是个挺好相处的人。我给她看了我之前自己画的东西,本以为她会让我从基础临摹之类的练起,她却要求我继续画高完成度的场景和人物大图,把每一步的步骤图都给她看,以此来指导我修改。“反正人体啊透视啊这些东西你本来就一直在画室里练。”她自己也画,一画就是一整天,中间既不休息也不吃饭。平时的她和画画的她几乎是两个人,一个是娴静的大和抚子,一个是全情投入、状若疯狂的魔鬼。妹红说她“在有关画画的事上都不管不顾自说自话”,我起先还不怎么相信,毕竟对我来说在美术上她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老师,直到昨天她把一本画展的宣传册扔在我桌上,把首页指给我看。毫无疑问,那上面是一幅几近完美的杰作。“你知道画出这幅画的那家伙今年多大吗?”她问我。
“我不知道。”我诚实地回答。
“这家伙是我和妹红大学的学姐,叫绵月丰姬,比我们大两届,今年刚满二十五。”
我把宣传册拿起来仔细欣赏那幅作品,那宏大的色彩和精致的笔触越看越完美。“那还真年轻……也真厉害。”
辉夜敲了敲桌子。“我可不希望你只会来这么一句感慨。你听清楚了:五年之后,请你画成这样。”
我苦笑了一下。我算是明白辉夜为什么把宣传册拿来给我看了,如果五年之后我真能达到这样的水平,那我也很乐意;只不过,我肯定做不到了。“辉夜老师,我已经没有五年了。”
她挑了挑眉,似乎没料到我会说出这么丢人的话。我接了下去:“不是因为我没自信,而是我真的没有这么多时间了。我有纳米机械排异,没法活过二十岁,辉夜老师,我今年已经十六岁了。”
她沉默了半分钟,在尴尬的寂静中重新开口。“抱歉,我不知道你的情况是这样的……实在很抱歉,我无意伤害你。”
“没关系,我知道辉夜老师你也是好意。”
“但我确实相信你可以画到这样的水平,希望你相信我,只要你有这个决心,无论还剩下多少时间我都会劝你试试看。我没法让天才从我眼皮底下溜走。”
“我不是天才。”我听见自己喃喃地说。“但我也愿意试一试。我也有一幅非常非常想去画,却还无从下笔的画。”
关于那幅画,永琳老师,我能感觉到它一直在我的潜意识里盘旋,但每当我想打个草稿、试着把它落到纸上的时候。它又会从我的脑子里溜走,就像是一捧极速蒸发的水或者转瞬即逝的光。不知道您写诗的时候会不会遇到类似的情况。我也这么和辉夜说了。“啊,没关系,这很正常,还有一生只有一次的作品什么的,大家都会有创作一幅这种东西的念头,不用担心。总之,你是想要继续画画和进步的对吧?”
我点了点头。
“那就好,继续努力吧。”
回到家之后,动笔给您写信之前,我都在看那本宣传册。我真不愿意告诉别人我生病的事,他们态度的转变总让我觉得因为我是病人,所以才会得到一点可怜的宽容,和我父母一样。在我被确诊之前,我就一直在向他们倾诉说我害怕纳米机械,他们就会责骂我幼稚、任性,十四岁的时候我是在他们日复一日的施压下才接受了植入的。在确诊之后,他们对我的态度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大概他们也意识到既然我活不过二十岁,那我永远也没法像他们理想中那样成器了,还不如对我宽容一点,放在之前,他们绝不会放任我画画的。我猜或许他们也对我有一点愧疚吧。不过我不认为他们有任何错,错的是我,您告诉我不要过度自责,生病也不是我的错,但是……我不明白啊,老师,这简直就像自杀而死的人死后所有人都开始爱他一样。
您说只要一直在做些什么事,让自己开心起来,迟早会有改变的,您说难过就睡一觉吧,看看明天会不会有几个瞬间觉得阳光很好。您一直在这样给我展示希望。我想您也确实是对的吧,起码我愿意先相信。唉,我都觉得自己真麻烦。要是我没这么敏感,真不知道我是会活得更轻松还是更困难。我还不如继续和您聊画画的事呢。老实说,看着绵月丰姬的作品,我还是感觉遥不可及,没有那种抓住铅笔一样的实感。永琳老师,请允许我说一句任性的话。如果将来的哪一天,我终于完成了那幅我最想画的作品,甚至参加了画展,被装裱起来挂在金碧辉煌的展馆里,您愿意来看吗,您会喜欢我的作品吗?您会……喜欢我这个画家吗?
永琳老师:
我在给您写一封暂时不会给您看的信。现在是高一第一学期末,或许等到我毕业的时候,我才会把这封很长的信写完,我会写整整三年,然后把这封信交给您。我已经习惯用这种方式向您倾诉了,但现在我要倾诉的事情又是不能亲口向您说的。这种情感让我太茫然了,它是那样离经叛道又那样诱人,当您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给我写信的时候,当我刚开始察觉到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迫不及待地想见您,想看见您的脸,想要您对我说话、对我笑。我还没能遏制它,但我惊恐地发现即使在学校里、在班级里、在人群里,我的眼睛都已经没法从您身上移开了。就连画画的时候,我都情不自禁地想起您的脸,在您温和的目光里我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心意。我想我喜欢您。
我现在几乎不敢直视您的眼睛,您温柔而坦荡的眼睛,注视着我,某一刻暧昧得几乎像恋爱,即使我知道那不可能。您只是关心我而已,我只是个会让您担心的小孩子而已,您怎么会把目光落在我身上呢,您这样的人怎么会把目光落在一场不可能的师生同性恋爱上呢。我的心跳好像是在告诉您,我已经喜欢上您了,但我又不可能逃离。我需要镇定剂,您又总是把针筒递过来的人。
任性的时候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不喜欢您的目光不止温柔地停留在我身上,不喜欢您笑着去和别人搭话,不喜欢您笑着去给别的同学讲题、和别的老师聊天。但就像就像故意去按手指上划破的伤口,在并不剧烈的疼痛中获得莫名的快感和宽慰。奇怪的是我又不会因此有负面情绪,只是感到慌张和茫然。
我不擅长安慰自己,在困扰的时候我就去画画。我不敢画人物,我落笔的时候满脑子都是您,就算是画场景甚至随手涂画,我都没法摆脱您的气息和身影,您在调开的颜料无声的光合里,在我无力而慌乱的笔触中,无处不在,无时或缺,就像我的画笔并不是在追逐您,而是在扒开我自己的皮一般。即使没有这层模模糊糊的感情,我也没法坦然面对您,永琳老师。我感觉自己在依赖您,在广义上和狭义上都喜欢您,但您身上的那种包裹着温柔的正确又一直在刺痛我,您知道您既没有办法改变我的想法,也不能迁就我的任性,您甚至没法告诉我为什么我们总会以爱和善意来相互禁锢和伤害,上次您和我的谈心的时候我问您这个问题,您只能告诉我“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您只能继续告诉我,再等一等,再试一试,别想那么多了,多关注眼下能让己幸福的事情。太混乱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不明白啊,老师,我什么都不明白。我连自己想画什么东西都不知道,我唯一能确定的事就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前面等着我,而我拿起画笔的每一刻都是在追逐它的路上奔跑。
……
永琳老师:
时间过得真快啊。今天我在家里翻出了您第一次给我写的信,我放在文件夹里的,还平整得像刚从您手上接过来的一样。我竟然已经快上高三了,距离您成为我的班主任竟然已经过了整整两年,回想这两年里我给您写的信,还有刚刚过去的圣诞节,您陪我一起去看了画展,感觉还如像在梦里一样,幸福得陌生,轻飘得没有实感。
您还记得高一刚开学没多久那段时间的事吗?开学那天您让我们作自我介绍,我……没有期待在高中交到什么朋友,也不想和新同学说话,就随便敷衍了两句。课后我被您喊去办公室“谈谈心”的时候,我还以为我刚开学就碰上麻烦了。结果我在您办公室坐了一上午,都是您在努力找话题,像提前录好音的留声机,我还以为您要把您从小到大碰上的、能逗我笑得的事情一股脑地全丢给我,从高中偷偷做危险实验炸了集气瓶到大学的时候被大雪关在宿舍楼里。我本来想硬着头皮撑过一顿说教就是了,谁知道您为了让我开口和您说话居然开始讲您的那些糗事。现在想想,我开始感到您是值得信任的老师大概就是那天吧。
不知道您当时有没有觉得我很麻烦。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过渡吃时间吃得很贪婪,狮子大开口,时长需要数月或半年。您找我“谈谈心”会带几颗糖给我,刚开始我还不太愿意接,其实真的只是我觉得不好意思而已。您对我太温柔了,我有点猝不及防。您似乎怎么样都不生气,一直都在包容我,会回我的每一条消息,这种安全感就已经够留住我了。您是第一个因为要开会没时间给我讲题专门跑过来跟我道歉的老师,也是第一个陪我写作业或者画画到凌晨,我画完了就告诉您您又劝我去睡觉的朋友。您让是我说什么都可以,告诉我可以难过、可以哭、可以休息,听我碎碎念又不嫌我烦的树洞。您坚定地肯定过我,安慰过我,跟我们开玩笑,看见我们会笑着主动挥挥手。能让我留住的事情不太多,您已经是其中一个了。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就厚起脸皮就开始给您写信了吧,虽然和邀请您在平安夜和我一起去看画展比起来,那时候的我简直称得上是谨小慎微。
我没想到您会答应我一起去看画展,收到您消息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真的好高兴。虽然那天下雨了,但美术馆外面那片商业区还是那么喧闹,那些成串的彩灯在雨水里像是一片闪烁的色块,还有好多穿着雨衣的人围着那棵巨型圣诞树,还有那辆撑着雨篷的游行花车,那些歌舞演员在雨篷下面载歌载舞,吵吵嚷嚷地经过街头——某种意味上真让人敬佩。那些大商场仍然不遗余力地在广播里滚动播放着圣诞促销的消息,披着雨衣的人在门口排起长队,要不是美术馆在外墙上播放巨幅幻灯片,我大概真得迷路了。您说您是开车来的,路上堵车堵得够呛,我徒步走过来也挺挤的,不过我也不讨厌这种圣诞节气氛。
走进画展的时候我还有点紧张呢,听妹红老师说每幅参展的画作旁边就放了本留言簿,观众可以随意留下自己的感想。我倒不是在意那些,我在意的是您会不会喜欢我的画,我既期待又害怕,有种大考查分之前的感觉。还有,我之前没告诉过您,其实辉夜老师已经两个月没来过画室了。她本来就非常忙,这次大概是又临危受命接了很多临时的工作,不过两个月前她和我打了个赌。我要用这两个月的时间竭尽全力独立创作出一幅杰作,不能向任何人求助,并经由画室推荐参加画展。她会去画展上看我的作品,如果能让她认可,她就会向她的母校,那所国外的美术学院推荐我,也就是说,她会帮助我到那所美院去留学。所以当我们走到我那幅画前的时候,我才会不知所措得像个孩子一样。
如果说那幅“我最想画的作品”是金子的话,这副参展的画大概就是炼金的副产品。我画的是一个披着白大褂的人站在一个巨大的实验装置前,在装置里……我画了一颗开满鲜花的行星,被一个藤蔓组成的行星环环绕着。画上那些玫瑰、蔷薇、雏菊和紫藤花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画些什么,简直就像一去不返的时间释放出的短暂而华美的光辉。无论如何,如果这是一部电影,这副画就是现在的我能为它创造出的最完美的角色了。“真厉害。”您说。“真是了不起。”
您知道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有多高兴吗?我恨不得直接冲上来抱住您,虽然事实上我只是紧紧抓住了您的手。那一刻我几乎觉得能不能画出更棒的画、能不能去留学都不重要了——虽然这还是不可能的啦,我不可能放弃那些的——但您喜欢我的画,在那个刹那这就是最重要的事情。我的画、我的青春是以暗示、欲言又止的话语写成的,就像是空旷的半空中落下的雨,而在短暂放晴的空隙,又会插入意料之外的波澜,沉默的破折号和喜悦的感叹号,都是真的好梦不醒。直到您问我“你怎么啦”的时候我才回过神来,打开旁边那本留言簿,上面只有寥寥几句话,我翻到第二页,看到一行用黑色签字笔写下的字,那字迹我很熟悉,和辉夜完成作品之后在右下角留下落款的字迹一模一样:“我想你成功了。”
昨天我去画室的时候,辉夜不在,妖梦在埋头画画。我到她身边的座位上坐下,妖梦看上去比我还高兴,她半开玩笑地说:“辉夜老师已经推荐过你了,下学期你大概就得出国了,等你飞黄腾达了别忘了我们啊——她还和我说了绝对不会在你面前说的话,她说再过几年,我们将仰望你,而你将是我们追逐的天才。”
铃仙:
恭喜你啊。我就知道你能做到的,你的那幅画……真的是杰作。我实在是不了解美术,但那种惊人的张力确实震撼人心。你的热情真的让我都羡慕,或许有很多人都羡慕吧,有这么一件认定了热爱的事情。出国以后也要继续努力啊,希望你能承认自己的优秀,希望你坚持你热爱的东西,别浪费你的才能。我始终相信你值得你想要的光。
我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虽然你很可能已经知道了。纳米机械排异已经被科学家战胜了,你可以免费接受一次手术,从此摆脱这种排异症状,和其他人一样安全地植入纳米机械。不过目前的说法是手术会影响小部分左脑功能,接受实验的病人中有好几位表现出了在艺术领域不同程度的创造力衰退,我把有关这项研究的那篇已经完美结题的论文拍照发给你了,要是感兴趣的话可以自己读读看。
或许你还需要再考虑一阵,别太着急,虽然下学期你就得出国去了,但考虑这件事你还有很多时间。不过,你愿意听听我的想法吗?如果是我的话,我大概会选择接受手术,并承担这种风险。我相信只要健康地活着,就仍然可以不断地创作下去。这么说是因为我真的非常、非常希望你能健康地活下去,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事可能听上去很荒谬,但都千真万确。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我在大学时代失去的那个朋友吗?我没有告诉过你她的名字,她叫蓬莱山辉夜。
她并不是死于慢性病。她和你一样,铃仙,她有纳米机械排异,她也不珍惜自己的身体,从我们认识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她几乎每天都熬夜画画,一幅作品没完成就坚决不休息,甚至能连续几天废寝忘食。或许正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活不过二十岁,所以毫不担心自己的身体状况,却恨不得把画画的时间延长十倍。作为医学生,我却什么都做不到,我帮不上她,我只能劝她好好休息,给她带面包、半强迫地让她吃下去。在她十九岁生日的那天,我点了蛋糕敲开她那间单人宿舍的门,她像失了神一样坐在墙角,身边堆满画具,“永琳,”她说,“永琳,你知道我为什么画画吗?”
“我不知道。”我诚实地说。“但我很确定你需要吃点东西,然后好好休息。”
她嗤笑了一声。“吃东西?休息?对我来说这些事连空气都不是。永琳,你不是学医的吗,应该比我更明白吧,我们的生命就和玻璃一样脆弱,随时随地都可能摔碎,又和针一样轻,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那么轻,没人会在乎。谁在乎这种事?对我来说唯一的重要的事,就是在少得可怜的时间里,应该把什么东西放进这个脆弱的容器里。只有在画画的时候,我才会以为自己是多么幸运啊,我甚至确信自己能够得到美妙的余生……”
我听着她支离破碎的话语,除了像个一个撒谎的孩子一样在嘴里塞满不存在的针之外,我什么都做不到。这些本来距离我那么遥远的痛苦,如此贴近我身边。我早就知道和她成为朋友会是怎样的后果,我只能看着美丽的瓷器一样在我面前碎裂,在痛苦得难以承受的时候,天使会降临我们身边。
留言簿上的话是我写的,铃仙。不会是辉夜的。我没法自诩比你更了解辉夜,但我至少比你更早认识她,甚至亲手解剖过她的遗体。正因如此,在亲眼见到之前,我难以置信竟然有一个和她几乎完全相同的人出现在了我面前。我没有告诉你,平安夜那天,在你来之前,我先进了一次展馆,看到了你的那幅画,还有辉夜——蓬莱山辉夜,她正站在那幅画前面,微笑着端详你的画,和我记忆中的样子一模一样。
我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停跳了一拍,这画面简直和你的作品一样震撼。只要我走上前去和她说话,我就能确认她究竟是死而复生的辉夜还是极其相似的另一个人,但我就像是被定在原地一样,没法挪动步子。我就那样看着她,五分钟后她就离开了。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碰过展台前摆着的那本留言簿。她离开之后,我走上去,在留言簿上写了那几句话,我不懂艺术,但都是我的真情实感。我确信她来看了你的画,并给了你出去留学的机会,但她没有在那本留言簿上留下一个字。
我还记得镌刻进我灵魂的那一天,在我解剖完她遗体的时候,我抬起头,灯光从我头顶落下,就像是某种可能从未存在过的罪行得到了宽恕,我全身僵硬,已经麻木地几乎感觉不到福尔马林的气味。在无数个从梦里惊醒的晚上,我都会无可避免地想起那一刻,想起辉夜,想起我戴着蓝色手套的手,除了解剖刀以外我什么都抓不住。所以我那么想帮助你,铃仙,我没有把你当作我记忆里那位辉夜的替身,你是独一无二的、是我重要的学生,当你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无法坐视不管。至少,我希望你真的能度过幸福的余生现在治愈纳米机械排异的机会留在我们眼前,辉夜没能见到,而你见到了。我知道你有多厌恶纳米机械,和它所代表的东西,厌恶所有被强加在你身上的东西,但我没有办法。对不起,铃仙。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普通的高中化学老师,我真的很想帮你,但很多事我或许永远都无力改变。我甚至没法告诉你答案。我只能尽我所能支持你、帮助你,我希望你活下去,铃仙,我希望你幸福。无论如何,我都不会阻止你的。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说了,我始终相信你值得最灿烂的光。
八意老师:
我是因为想好好感谢您两年来的照顾,还有祝您新年快乐,所以给您写这封信的。下学期我就得出国去留学了,还得做那个治疗纳米机械排异的手术,要是运气不好真的出现了创造力衰退的副作用,就得花更多时间来练习,大概也没时间回来看您了。真的很舍不得您,似乎也有点对不起您,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所以最后我想把这些想法和心意告诉您,同时和您好好告别。
您可能已经发现了,我给您写了两封信,但只看这一封就够了,我对您所有的感谢都在这里了。请您别去看第二封信,那封信通篇都是毫无价值的胡言乱语,只是……我需要亲手把它送给您,不必在意,如果您愿意的话,请直接扔掉它吧。
我真的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我妈妈一直和我说除了父母不会有人真心对你好,我想了想好像也确实是这么回事,别人对我越好我会觉得越不好意思,虽然您说别人也是心甘情愿被我麻烦的。我觉得我两年来给您添的麻烦能绕学校操场一圈。我愿意相信您是真心想帮我的,所以我不想让您觉得您没帮到我。您真的让我好多了。所以我也不想天天请假,不想学得这么难过,不想老是来找您说难过的事,如果您相信我的话——我真的很努力了。如果不是难受得受不了我也不会来找您,毕竟您真是肉眼可见的忙。我到底想说什么来着,我想说世界像泪水山谷,但是您真的很宽容又很温柔。我知道您不想让我有心理负担,可是我对自己很麻烦还是有认识的,您是老师嘛,就算想甩掉我也甩不掉吧。很抱歉两年来让您那么操心。谢谢您带给我的温暖。您看,您总是说我没什么好对不起您的,也没什么好谢您的,所以我只能这样告诉您。
我讨厌的东西好多,比如我讨厌纳米机械,讨厌正确,讨厌心理咨询师那种虚伪的样子,讨厌那种为了活着而活着的说法,讨厌不得不做的事。但至少我不讨厌明天的太阳了。我喜欢我们班级,喜欢语文课美术课化学课,比以前好多了,我喜欢我们班的同学,我喜欢您。谢谢您听我说我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的胡话,安慰我,陪我说话,给我补请假错过的课,半夜回我任性的消息,让我开心,送我棒棒糖,陪找去医务室,夸我画画好看(虽然这好像是无中生有),从来不怪我或者嫌弃我,对我那么宽容和耐心,告诉我别想那么多,告诉我别自责别担心,别害怕。您做我的老师我真的好开心。我考到这个学校来、被分进这个班级和认识您都好幸运。今天的体育考试我最后大概也许还是及格了,虽然考完以后头晕得想吐,然后就被妖梦拉去看魔理沙和灵梦一边互怼垃圾话一边打羽毛球,谁能想到这已经我们一起上的最后一节体育课了呢。我告诉她们下学期我就要转走了,她们既惊讶又难过,我也不好受,但我说遇到她们我很开心,这两年相处的时光都是美好的回忆,魔理沙原本嘴一张正准备哭,听我说完又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拉着我们放学去吃关东煮。真是越想越舍不得……我也挺没出息的。
如果我精神再好一点,冬天的寒风客气一点,不要冻得我写字都僵硬,这封信大概会更好看一点。但我应该已经把想和您说的话都说完了。高一的暑假,语文作业要求写随笔,我写了句“无论我画下的东西是不是一个十五岁学生的白日梦,是不是一文不值、充满了矫揉造作,它们都是我,既然如此我应该为它们而骄傲。”现在好像仍然是这样。虽然我选择了另一条路,但我还是要再说一遍,您是我遇见过最温柔的好老师、我最好的朋友,是很有趣、很可爱的人,谢谢您做我的老师,谢谢您两年来对我的照顾和陪伴,谢谢您出现在我生命里。再见啦,永琳老师。再次祝您新年快乐,万事胜意。
永琳老师:
……
我最终决定还是把这封情书一样的信在这个新年给您。两年,从我在这封信的开头写下您的名字到此时此刻,已经过了整整两年,真是一封长得离谱的信。那时候我还想着要写整整三年呢,那时候我怎么都想不到两年之后我就得和您告别了。现在是高二第二学期末,12月30日晚上十点,明天我就会把这封信塞进信封里交给您。
要是您真的看到这里了,那您大概也明白我没能亲口告诉您的感情了。真是……这么说还真害羞。我还是希望您别看这封信啊,即使我的感情没让您感到恶心,接下来的内容也是不会让您高兴的。
我撒谎了,老师。对不起。我想让您安心,所以在第一封信里对您撒谎了,我最后还是决定放弃了那个手术。我思考了很久,或许是我任性吧,老师。创造力衰退对我来说比地狱还煎熬,而无时无刻不在监视我们的纳米机械比魔鬼还要恐怖。我真的对您撒了一个很无耻的谎,要是没了创造力,怎么可能通过大量训练重新找回来?您还记得我向您提过的那个画家,辉夜老师的学姐绵月丰姬吗?辉夜告诉我她同样患有纳米机械排异,并且自愿报名参加了那个实验,接受手术之后,她的创造力急剧衰退,我看了她最终的作品,徒留高超的画技,但已经完全失去了新意和震撼人心的力量,曾经她笔下那种让人难忘的张力已经完全不见了,她的作品就像是一个AI计算着黄金比例生成的东西,完美无缺,却没有任何温度。
整个晚上我都在看您发给我的论文,还有她最近的那几张作品,越看越害怕。我当然也有留恋的事,我不想让我的父母、朋友还有您因为我的离开而伤心,我们原本已经接受这件事了,但现在有了改变的机会,我却在犹豫,因为我的自私和懦弱。您能明白吗,如果要以我那点本就可怜的创造力为代价,让我戴上纳米机械度过接下来的人生,那我宁愿干脆利落地死掉。老师,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像花瓣那样一分为二,一瓣给我的父母和您,让你们相信我好好地活着,一瓣给我,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想怎么死就怎么死。从头到尾就不是我选择了美术作为慰藉,我有什么资格去选择艺术呢?艺术温柔而残忍,她向我露出冰山一角,我就该戴恩戴德了,我所能做到的极限无非是为她奋不顾身,我从头到尾就没有其它的生活方式可供选择。一想到我将不得不选择画画以外的事作为职业,生活在无处不在的枷锁下,我就痛苦得要发疯,甚至想跪下来乞求上帝,求他发发慈悲让我在二十岁死去。我做不到,永琳老师,我真的做不到。
请您不要对我感到愧疚和后悔。我不认为您把我当作了辉夜老师的替身,我相信您对我倾注的善意独一无二,您也不必回应我的感情,我不觉得我需要什么正确的恋爱,我真的不在乎,我甚至不在乎辉夜到底是不是死而复生。重要的是您陪过我,您帮助过我,您和我的朋友们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过,我的青春没有彻底沦为对压抑和痛苦的回忆,这能让我暂时把所有的事都忘掉,让我短暂地沉浸在被拯救的感觉中,这就够了。
请您不要记得我。不要记得我曾经是您的学生,不要记得我曾经抓着您的袖子哭,不要记得我曾经和您开玩笑,不要记得我曾经和您说过那么多话,不要记得我最后做了什么,我不需要被人记住作为我存在过的证明,死去元知万事空,我不在乎这些事情。请您不要愧疚,不要难过,不要放弃帮助您之后的学生。反正我喜欢您大概也只是因为您满足了我最需要的东西。所以我害怕您觉得您没帮到我,您千万不要因为我而放弃帮助别人,请您继续做您自己,向遇到困难的学生伸出援手,我作出的选择是我认真考虑的结果。此外,我还想告诉您,在您面前和在背后掉了那么多眼泪,可能只有百分之四十是因为痛苦和悲伤,剩下百分之六十都是因为我感到了巨大而陌生的幸福和温暖,还有甜蜜,痛苦,哀愁,年轻,刻骨,清凉,爱恋,孤独,燥热,皮肤,流动的光影,最滚烫的幸福感和最漫长的余韵,在到达最顶峰的时候迫近死亡。我一定会记住您曾经让我觉得被拯救,您对我倾注的一切和我己的挣扎都不是徒劳,曾经有阳光温暖地倾泻在我身上。如果这些让您痛苦的话,那就请您全都忘掉好了。就像我上面说的一样。请您忘掉我,请您不要记得我。
谢谢您。
我喜欢您。
请您别愧疚。我只是想认真地谢谢您。
如果您能喜欢我就好了。
您做我的老师就够了。
如果您不止是我的老师就好了。
请您忘掉我。
如果您不要忘掉我就好了。我不在乎死后的事,但我想要您记得我,记得我这样活过,记得我这样在您身边待过。
铃仙:
我究竟在做什么呢。我在给你写最后一封不会寄出去的信,现在是晚上十一点,没多久就是新年了,我像个落魄的流浪汉一样坐在阳台上,外面很喧闹,所有人都在等着新年,等待着在钟声敲响的那一刻相互拥抱、欢庆新年。
我读了你所有的信。我怎么可能不读你的第二封信呢,我还不至于连面对事实的勇气都没有。只是我不明白啊,铃仙,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喜欢上我,不明白我为什么如此无力,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恨过我的正确,如果我不是老师,如果我不是如此无能,我能不能改变什么,但好像又什么都不会改变。我几乎想要跪下来乞求辉夜,如果真的是她起死回生,她能不能用同样的方法给你第二次生命。有没有人能回答我,如果我真的已经尽到了我的全力,为什么我仍然如此愧疚,为什么仍然在克制不住地流泪呢,为什么那些愧疚反而让我空荡荡的心充盈起来,好似心口涌出鲜血的人呢。
我紧紧地攥着那天在美术馆拿的宣传册,上面印着你的画,坐在冰凉的大理石瓷砖上,窗外的城市和街道遥远得像天涯海角,而你的作品在黑暗中却仍然熠熠生辉。我怎么可能忘掉你呢?我只能安慰自己,我真的带给了你、带给了辉夜短暂的帮助,即使除了纳米机械之外还会有别的什么东西,它们最终也能被你战胜,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梦,我们的生命远比我们想的更坚韧、更沉重,那一个世界会温柔地拥抱你,你的名字一定会比你挣扎的生命存在得更久,你将永远记得重获新生的那一刹那,你将永远是最自由的飞鸟。在我们的身上自始至终都燃烧着那种渴望,渴望神、渴望诗,渴望梦境、疯狂和未知的危险,渴望那种稚嫩的疯狂,就像伸手去捉飘忽不定的水母。我们的故事从九月开始,在圣诞迎来最滚烫的刹那,在新年的钟声里画下句号,而我从来,从来,都没和你见过面。
群ID:七蛋
当血液顺着喉管流进伊欧里恩许久未使用的喉咙时,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些画面。那是湖岸的缓坡和布满星辰的夜空,潮湿又燥热的微风是其中唯一的声音,安详又宁静,直到看到手中那瓶火热又干涩的酒。
“这是只属于你的游戏规则,伊欧里恩。”
收到项链的那晚,伊欧里恩想要把项链扔掉、碾碎,但他还是忍住了。那条项链就这样留在了他的脖子上,像最后一根稻草,他就这么一直戴着。路上好几次战斗,都没能让这项链从他的脖子上掉下来。因为总是睡的最少的那个,伊欧里恩时常保持着清醒和冷静。他发过誓,这将是他永恒不变的承诺,记忆深处的诺言里镌刻着忠诚和信念,也同样展示着他的决心。他把项链看做一个没用的废物,直到那些带着腥味的血在他口腔中回荡。
直面施特拉德没有给伊欧里恩带来过多的恐惧,他的拳头并没有给足自己足够的勇气,哪怕那已经是他的全身之力,弱小的身躯无法与鸦阁之主匹敌,以卵击石的后果是骑士失去了自己守护的对象。消沉不能持续太久,而糟糕的事情从未停滞。股神圣的力量被带走,取而代之的是火焰和黑暗,冲破誓言所带来的反噬让伊欧里恩陷入迷茫。
在路上行走总是会让伊欧里恩陷入扪心自问之中,而这一次他小声的说出了口。
“我究竟是谁?”
尽管声音不大,但娜尔还是捕捉到了他的困惑。唯一的牧师经常会关心每一个人的情况,在必要时施以援手。
“你就是你自己。怎么回事?”
“娜尔,你知道血裔诞生的方式吗?他们是不是被施特拉德诅咒过……或者他们被施特拉德打败……哪怕只是几下也会……”
余烬拍了拍伊欧里恩的肩膀,她的毛爪子经过完美的打理,但还是掉了几根毛在伊欧里恩的斗篷上。
“让我看看你的嘴巴,有尖牙就是变了呗,没有的话怎么看你都不是。”
“我没有。”伊欧里恩下意识的舔了舔自己的虎牙,平坦的感觉也许让他感到些许的慰藉,但更多的是长久的疑惑。他低垂着头,凌乱的头发遮住了一些眼睛。
“伊欧里恩从见过施特拉德之后就一直显得有些不对劲,谁知道他倒下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博尔德小声问着旁边的余烬,余烬专心走路,并没有回应他,于是博尔德又问了第二遍。
“难道我们中只有你开心的起来?这是沉重,沉重你懂吗。”余烬斜着眼睛看向旁边的鸦人男孩。博尔德抱起手臂看着余烬,他没有停下自己的步伐,但同时身后走上来的罗提亚用自己马身部分正面的小腹撞了博尔德的胳膊。
“伊欧里恩有自己的心事,他刚面对了一场失败,给战士一些休息是对他的尊重!我非常赞同他保持安静。”接着罗提亚凑在博尔德的耳边小声说。“毕竟他每晚都在伊莉娜的房门口休息,我见过好几次,失去了伊莉娜对我们来说是个打击,对他来说也是。他不吃饭不睡觉也不洗澡好几天了,但他从来不会有什么奇怪的味道!”
“话是这么说的,但是你们都不担心他吗?”博尔德挠挠头。“我不确定,我们该关心他一下?”
“只要有人站在他背后就行。”娜尔走上前,小声的加入了讨论。“他甚至开始谈论起他是否变成了一个吸血鬼。这也太突然了不是吗?”
余烬凑上前,聚精会神的听着。“可他又没被施特拉德咬上一口或者吸上一些血,他这是怎么了,精神状态不够好吗?”
“我猜和他当时突然倒下有关。”娜尔小声的说。娜尔斜眼看了看身后有气无力的圣武士,毕竟现在这五个人正走在替瓦拉吉镇的镇民解决问题的路上。在注意到伊欧里恩没有将注意力放在他们四个身上后,娜尔接着说。
“他当时,手里捏着一个透明的吊坠。”
“吊坠?”
罗提亚和博尔德凑近,四个人围在一起,但他们似乎没有注意到身后的男人开始被迫将手指伸进自己的嘴里。
他用力地抠拽他的牙齿,口水顺着嘴角留下来也没能停止他的动作。抠拽的动作不能起效,他无法真正的用上力气来对待他的那颗牙齿。圣武士似乎生起了气,他用手去捶打他的牙齿。像是感受不到痛那样用力得敲打,直到一些深色的血液从手指缝间低落,而这一幕恰巧被转头看向他的博尔德看到。
这是一个诡异的画面,伊欧里恩和博尔德对视,他略微弯着腰,脸上和手上都粘上了血液,头发上也蹭上了一些,整个人看上去狼狈又可怕。
“你在干什么!”博尔德冲着伊欧里恩大吼。
伊欧里恩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时已经是博尔德把他的手从嘴里拽出来之后的事情。他明白现在发生的事情,但同样也明白自己这样做的原因——一股黑暗的力量在他的身体中盘旋,也明白弄碎这颗没有意义的牙齿根本不能给他们带来更多生的希望。伊欧里恩看着自己沾满血液的手,显得有些出神。
“你……你干什么啊?”博尔德控制着伊欧里恩的右手,伊欧里恩想要把这只右手抽回去,却没办法抽动。
“……放开我。”
“你太恐怖了!你不能……我不能让你弄伤你自己!旅行还要继续……我们也需要战斗力……”
伊欧里恩的听觉出现了问题,他用另一只没有被控制的手拍打自己的耳朵。他很用力,博尔德连忙喊其他的朋友来搭把手,自己拦向伊欧里恩的时候却被误扇到手,疼得他龇牙咧嘴。
罗提亚赶忙跟过来用力的拦住这位有些发狂的剑士。
“……放开。”
伊欧里恩的眼神中透露着疯狂和无助,他抬起的脸上沾满了手指涂抹留下的血痕,凌乱又诡异,他尝试推了推旁边的朋友但没有人敢松开手。
“你比之前更想要自毁,这不是一个好征兆。”娜尔拿起圣徽,想要做点什么,但她对上了伊欧里恩的目光。
“……我出现了幻觉,现在我清醒了。”接着他低下了头,望着地面出神。
“你最好是,我不放心。”娜尔还是抬起手,圣徽上渐渐泛起浅黄色的光芒,这光芒从娜尔的圣徽蔓延到她的指尖,熄灭于伊欧里恩的脸前。
“不管是什么东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再找上你,你是安全的,不要再让那些不安找上你了。”
“嗯。”
娜尔示意博尔德和罗提亚可以送来发狂的剑士,而他们确实也照做了,得到自由的伊欧里恩伸出袖子擦拭脸上的血污。
“……尸体也会流血。”
“尸体可没死透。”余烬嘲笑似的说。“你要是死透了,就会上我的目标了。不过我觉得施特拉德比你更像个游魂,你干嘛逼着自己这么恐惧他,放心吧,鸦后还未让我带走你。”
伊欧里恩保持了沉默,他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得跟在余烬身后。
他在回想那种彻底想要摆脱的阴影到底从何而来,如果不是在挣脱施特拉德的束缚,那……那种无法控制的行动又该如何解释呢?
伊欧里恩看着自己的右手,上面的齿痕还未完全褪去,他仔细的观察上面留下的形状,没有尖利犬齿的痕迹。他放下了手,也许自己真的应该放下,放过自己,保存实力才能在面对危机的时候派上用场。
哪怕自己在某些时候真的是那么清晰得感受到施特拉德的痕迹。这阴影跟随着他,直到他们踏进这个破败的村落,四周的腥臭让每个人的精神有些紧绷,落魄的院子和插在地上的稻草人,哪怕是每一寸灰尘都在警示所有人,黑暗在四周埋伏。
伊欧里恩的思绪像是被什么外力所粘连,使得他在这一路上一直保持着眯眼的状态。沼泽上空的黑影将每一个人笼罩在心中的不安里,离那东西越近,众人手中的武器就握得越紧。当诡异的苍老女声出现时,绷紧的神经得到统一的释放,一场在所难免的战斗摆在每个人的面前。尽管罗提亚身上还带着严重的伤和血痕,但他依旧嚎叫着扑向声音的主人。
蜂鸣声从老妇出现起就未曾停止。
眼前的刀光剑影变成了一种模糊的指引,剑士放下了剑柄转而拿起从未使用过的标枪,奋力向着黑影投击,但回报他的似乎只剩下朋友的鲜血。余烬昏迷在天空中,斗篷和衣物垂向地面,巨剑落地发出巨响,伴随着巨剑落下的还有星星点点余烬的鲜血。
绝望像一团黑色、无法看穿的浓雾,它遮掩了剑士的视野,麻痹了剑士的双手。光芒在眼前暗淡,暴怒渐渐冷却,而随着老妇的靠近,伊欧里恩血液中的蜂鸣达到了顶峰。
一些破碎的记忆像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闪过,那是雨后清新的花园、年轻的弟弟和羞涩美丽的少女、过往痛苦的征战和挣扎的泥潭。他颤抖着,提起手中那把陪伴许久的巨剑,上面缠绕的破布沾着干涸的血渍,那一瞬间,伊欧里恩感觉这动作仿佛和记忆重叠——将军破损的手甲和他此时一样,轻轻抚上优雅长剑的剑柄,他抬起手,巨剑掠过长剑的路径,但这次,伊欧里恩把剑刃,对准了自己的脖子。
他的耳朵听不见任何声音,仿佛在这一刻被切断了和外界的联系。
他张了嘴,但他听不清自己的声音。面对倒下的朋友,顺从也许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也说不定。他这么想着,按照自己脑中所想得将所有的话说了出去。
“我亲爱的王子……我亲爱的施特拉德……我的孩子……”
尽管伊欧里恩并不友善得盯着眼前的老妇,但她丑陋的脸上还是带着令人作呕的爱意,老妇向伊欧里恩靠近,缓缓得伸开双臂。
“这是只属于你的规则,我的骑士。”
伊欧里恩的脑子安静的出奇。那位妇人在博尔德震惊的眼神中抱紧了他,在他的耳边一遍又一遍得低语。
“施特拉德,我的宝贝,我的孩子。”
伊欧里恩想起了满嘴是血的自己,也想起了女孩跳崖时的场景,两者都带着无尽的绝望,他分不清哪个才是自己。接着他的身体被老妇抱起,像抱着沉睡的幼童一样,贴近她的胸膛。余光中,伊欧里恩看到了受伤的博尔德,不敢轻举妄动的他震惊得看着自己。娜尔和罗提亚倒在一起,倒在沼泽的泥泞中。余烬……?伊欧里恩尝试寻找余烬的身影,同时他的潜意识里想起余烬和娜尔都是那么关心自己是否整洁干净。
在陷入黑暗之前,伊欧里恩看向博尔德,最后的影子揉成一团无法辨析的光晕,他努力张了张嘴,他说。
“……救我,博尔德。”
一张台,一套水彩笔刷,十二盒常见于颜料套装里的颜料,但黑色被换成青灰色,外加画家本人喜爱的温莎红、紫、那坡里黄和湖蓝四盒——这画家不喜欢黑色,也不是什么专业的画家,但我们正在呼吁艺术主体精神的觉醒,“人人都是艺术家”!便任凭这画家想用什么便用什么、想画什么就画什么,或者干脆不想画吧。一个戴着贝雷帽的男子坐在石板地上,这男子看打扮也会被认为是一名画家。
他确实是,他就是这些颜料的主人。
但他不是来写生的,这里没有画板,没有画纸。事实上,他和这些颜料根本不该在这里出现。
太阳还未升起。但越往东处,空荡荡的天顶已越从黑色向蓝色褪去,房檐砖瓦上凝出一层薄薄的寒意,园中竹叶深颤,松柳结霜,一缕风惊得院子沙沙作响。天地正酝酿一次日出。如果他走出这院子,就能看到东方的地平线上正泛起鱼肚白,太阳紧随着自这黑蓝天穹的角落向穹顶推开灿然的金色。这对太阳来说并不轻松,它必须先在几层低矮的云霞中穿行,让天色先是灼烧,燃起金火,复又盖上紫灰如夜色的灰烬。庭院几昏几明,明灭间刺破了这大地上如同夜晚的尾声般的凄静。
画家没有走出去。他认识日出,只需看到墙壁上不同的青色。或者说,他还没明白自己身处何处,无心去观赏一次九百年前的日出。
晨色渐起,一个孩童从正房的帘幕间窜了出来,骤然闯入他的余光,闯进画面,再闯出院子。
院门被孩子粗暴地拉开,“吱呀”一声,长长地响。
他惊讶地向那孩子看去,尽管他空洞的眼神表现不出任何惊讶的神色。他被这小孩子的身影吸引,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跑走后留下的那扇被打开的大门。因为他发现了那小孩子正是小时候的他自己。没有人会把自己认错,就像分不清双胞胎的可以是父母或朋友,但绝不会是他们自己。
然而他的小时候与长大后并不适用于这个比喻。在七岁到九岁的年龄段里,儿童会开始大量丢失三岁前的记忆,父母却记住了你的每一刻。他之所以能认出这孩子,是因为他曾在父亲的记忆里见过他。他反而以为自己天生就知道自己还是个稚童时的样貌了。
那孩子可以称作是他的幼时,但他不是那个孩子直接长大的。这不难理解——首先是那个孩子喜爱诗词,然后,做了一辈子的诗词,尤工小令,老了便死去了。接着,由他在词中复活,梦游至今——他是一个掉进历史缝隙中的幽灵,一个戴着贝雷帽的画家,白色衬衫,背带西裤,领口打着一枚细领结。而这是一零四四年的汴京,他在一个梦中突然来到这里,坐在当朝宰相家的房产上,眼前陌生的一砖一瓦,都是些九百年前的碎片。
小孩子七岁,他可以肯定。这是他的童年,尽管他对这个庭院——如今看来是他的家,考虑到他家在他幼时的富丽境况,更准确地说,是他的家的其中一个——几乎没有任何印象。他把这归因于那孩子,也即后来死掉的那词人的忘却。词人晚年寂寞困顿,活了七十多岁,让他的晚年显得有些长了。苛责这个老人记不得自己在上个世纪的童年里是如何幸福,显然是不道德的。更何况词人也只想把自己的一生系于美梦而已,现实的破碎,他一向不太关心。
那么,他将手撑在石板地上,准备起身。他心中萌生了一种焦急的欲望,既然上天、神灵或是随便什么东西,在给他机会观看这些,那么他确实想要知道更多。并非他有多么怀念他的童年,多么思念他的亲人。他这种欲望是被内化为本能般的,出自他是一个画家。尤其是像他这样格外敏感多情的画家,总是面对着一切欢欣如流沙在他指缝间溜走,总是要沉湎于或转瞬即逝或漫长却注定消亡的美梦,对渴望留存一些不该永恒的事物的愿望也就更为强烈。
他靠作画与做梦度日。
他想看看那个孩子,看看被词人与他所遗忘的那个孩子,小时候是怎样的无忧无虑。
而很快地,正房的帘幕被恭恭敬敬地拉起,宰相本人缓缓走了出来。
他对宰相要比对那个孩子熟悉得多了,但认知上仍将他当作迷雾般的角色。他想,孩子应该是跑不远的,便坐了回去,看向那服紫配金的宰相接过仆人递来的象牙笏板。摩擦声、马蹄声与鞍鞯马镫的碰撞声徐徐响起,直至在门外停下,代表仆夫已备好了马。宰相将公文和笏板都收在袖里,准备上晨朝去了。
他记得这个画面。这是他的父亲。这是他还在京城供职的父亲。他在京城学诗,在书房中翻找着父亲的旧词,模仿着父亲填出了他人生的第一首小令。母亲说他没个正经,不先作诗,父亲默默在桌前辨认他稚拙的字迹,无言轻笑。他被母亲训斥,觉得在理,委屈也并未争执。待晚课结了,父亲牵着他的手去院中坐下。那时燕子低低飞过堂前,父亲将他抱在怀里,笑盈盈地说,那是从海上来的。
“海,我知道!海是从东边来的!”他记得这段谈话。
“东边是海。”宰相轻轻纠正着。
“那莺儿是从哪里来的?”
“应该会从南方来吧。”
“乌鸦呢?乌鸦从北方来吗?”
“乌鸦一年四季都不飞走。”
“那西边会来什么呢?”
“会来西夏人。”
宰相说的不全对,燕子不从海上来。莺儿也并非候鸟,它们冬天藏在田塘中,用泥将自己裹成卵状,进入冬眠。也许宰相并不怎么了解鸟类。
他从回忆中抽身,看到宰相在上马前也望向那大开着的院门。
“小七!”那父亲说,“昨日的功课,不要忘了给先生补上。”
“知道了!”那小孩子的声音已经远了,他很诧异他居然还能听到他父亲温柔的嘱告,并做出了应答,“昨天梦里我都背过好多遍了!”
宰相笑了一声,翻身上马,目光温和地扫视过整个院落,也扫过他所在的地方。宰相似乎对他也笑了一下。但那一瞬间太过短暂,他没能捕捉完全。他也不敢确定。
马儿原地踏步着准备出发。
他站起身,追了出去,追那个离去的孩子。汴京的道路,他几乎不记得分毫,他赶在宰相之前离开了院子,冲出了宅门,在陌生的大街上奔跑。他的耳畔刮起了风,刚猛烈风将街上的一幕幕景物也撕开,虚化为一缕缕色带。在他身后,那一张台上,十六盒颜料非正常地倒在一处,不同号的十把笔刷从笔袋中掉了出来,在混乱的颜料中滚动,仿佛正徒劳地想将颜色描摹出条理,升华为画作。而它们没有时间。他离开的那个梨花院落,柳絮池塘,在大风刮过时轰然倒塌于一瞬。一切化作浓得散不开的烟尘时,风却停了。
宰相消失了。孩子消失了。他在白茫茫的汴京里天旋地转,停下了脚步。不一会儿,他又回到了那个清晨的院中。
几块断木碎石下,流出了一些难看的灰黑的浓浆。
这里没有什么美梦。
院中的燕子年年春来秋去,父亲的羽翼遮在他头顶,给了他第一场美梦。在父亲死后,他从来等不到美梦归来,无论是鸟儿,还是诗。
哇——
一只乌鸦站在残垣上,粗劣地嘶哑了一声。
在他头顶,有一只燕子飞过,落下了一根羽毛。
而太阳开始认真地日出。
评论:笑颜
芥川的身后跟了一只漆黑的乌鸦。血红色的眼睛,尖尖的喙,漂亮的黑色羽毛在太阳下有莫名的反光。他突然想起来,乌鸦本就是五彩斑斓的,只不过人们无法看到。
至少比漆黑的自己要强很多。他自嘲地这么想着。没有红色,却胜于红色,常年杀戮累积下来的血债已经埋进了他的骨头。不管这是否是他的本意,在成为黑手党之后,那似乎已经成为了生存的本能。生命的重量在他眼里越来越褪色,自己的意义也无法找到,他人的轨迹更加和他无关。
那只乌鸦是什么时候开始来的。
芥川已经记不清楚了。时间的长度足以让一只微不足道的小鸟儿在一众萍水相逢的小动物里脱颖而出。
那沉默的小东西,拖着同样沉默的影子跟在了沉默的芥川身后。从他深夜下班的天空里,凝结出来一个小小的形状。黑色的,安安静静的,小乌鸦。
有传闻曾说乌鸦的鸣叫并不吉利。死亡的重负压在了这只黑色的鸟儿身上。
“或许连它自己也不曾理解过自己的意义。”芥川这么想着,看向那鸟儿的眼神突然有点同情起来。“你也是野……”莫名地,他说出了这句话。其实他并非野草。并非浮萍。或者其他什么的可怜的东西。不过还是想说出这句话,像突然诗兴大发的野狗。
可惜乌鸦听不懂他说话。乌鸦只是歪了歪圆润的脑袋,光滑的羽毛不禁让人想象着抚摸上去的触感。或许也是油光水滑的,细短的毛。
那双红色的眼睛盯着他——乌鸦会有红色的眼睛吗?芥川突然有点怀疑。黑色的,灰色的,还是深灰色。这动物和他一样黯淡,可居然有这这么漂亮的眼睛吗?
这种眼神是否曾经在哪里见过。只需一点点思考答案便呼之欲出。镭体街的记忆,红色的塌陷的板砖,一只围巾也破碎的衣服也破碎的败犬。和动物相比较并未让他觉得被冒犯,反而像一种自虐般的解脱。他想着自己或许本该就是如此的牲畜,为人鱼肉的牲畜。
后来那乌鸦一直跟着他。一直一直,明目张胆地像彼此都熟悉的朋友——多么可笑。居然已经在动物身上找到陪伴的感觉了吗?
上班的时候,下班的时候,执行任务的时候,受伤进医院的时候。
一直转向这里。可以确定那就是在注视自己。“怎么,你也想来分走一口腐烂的肉糜吗?”他自嘲着,那伤口还没愈合,不论是心口的还是身体的。他厌恶又畏惧自己的无能。
直到那黑色的鸟儿侧过脸不再看他。
芥川突然想给这只尾随自己的鸟儿一点点标志。就像主人给宠物打上项圈那样——虽然他们并非主仆,只是一段路上的沉默的旅伴。总之,有点什么证明它来过吧,拜托,拜托了。
苍白的指尖伸出,他哑着嗓子似乎想要说点什么。
可是那鸟儿飞走了。
内含coc模组《左川之国失落谭》剧透。
未通过请慎重阅读。
...我也不知道这个剧透条怎么拉比较好总之如果不小心剧透了实在对不起!
清楚自己流水账所以如果有批评的话希望轻一点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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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永华昼已经迟到了三个小时。
但使用迟到一词来描述并不准确,迟到的前提是人到了。而很不巧,执政官旁边的那张办公桌到现在依旧闲置,于是便只有一种合理解释了——他这位一向摸鱼偷懒不让人省心的学生,今天旷工。
合理的解释并不符合常理,白石执政官强迫夜永华昼打童工接近四年,深知对方虽然热衷于对大量工作进行吐槽和故作夸张的抱怨,但至少在上班上还是做到了几乎次次卡点,从未迟到,更别提无故旷工,或许有些蹊跷...大概。执政官保持着低头批阅公文的姿势,面无表情地继续处理工作,暂且在心底给夜永华昼做出了次日工作加倍的判决。
“咯吱咯吱——”
熟悉且令人烦躁的挠门声持续响起,扰乱执政官清晰的思路。往常听到声就麻溜开门的夜永华昼到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角落摸鱼,逼迫不爱动弹的执政官本人从办公椅上离开,给门外挠门的猫咪婆婆开了门。
门外的橘猫并不准备再往里面进一步,站在门框外,赶在白石晴前开了口:“住在泽野屋的孩子病了,莫名其妙的昏迷不醒,泽野奶奶让我帮她向你请假喵。”
白石晴手搭在门边,听完猫咪婆婆的话后,点了点头:“还有其他事情吗?”
“没有了喵,咱只是来帮忙传个话。”
“你可以走了。”
没有更多要事,执政官便直接将门关上,并没有因为同事是讨喜的猫形态就多几分好脸色。随着门带上,一阵气流扑过来,令猫咪婆婆脸上的绒毛抖了抖。猫咪婆婆下意识要拿出面对那群孩子的态度教训两句白石晴,又想到对方实际算是自己的同事,训了也不会被听,于是摇摇头,转身走人。
执政官回到办公桌边,抬眼看到一只黑色的鸟儿立在他办公桌上,他认出那应该是一只乌鸦,但眼睛部分怪模怪样的熟悉:白的,应该是瞳孔的部位却是粉色的一小点。白石晴不算了解鸟类,但也清楚这不应该是鸟类的眼睛,但他并没有多余的心思愿意分给这个问题,稍微一瞥确定这只乌鸦看起来不会打扰自己工作后就将注意力又投到工作上。却没改两份文件后就被鸟扑棱过来踩在了肩膀上。执政官不喜欢与东西挨着,于是暂停,伸手挥舞两下赶鸟,乌鸦如愿飞走,落到旁边夜永的桌子上,突然发出叫声,又扑棱抖擞两下翅膀制造动静。只可惜执政官一旦工作起来就眼里只有工作了,见乌鸦被赶飞就接着去读文件,比读心上人的情书还要认真专注。于是不被执政官搭理的可怜乌鸦停止了无意义的扑腾,用喙咬住抽屉再拉开——对于一只乌鸦来说,这不是个容易的活,但总算被它打开了。抽屉里未制作完成的植物标本因窗外的阳光变得明亮,乌鸦低头去啄,试图找一个合适的角度将标本叼起来。
它成功了,但标本框的分量和喙与木框的摩擦力都超出了预料。乌鸦拽着它往白石晴的飞了一飞,很快就发出一声响,白石晴侧头看了眼,发现夜永华昼还没制作完成的标本已经不幸落地,砸裂了一角...罪魁祸首甚至还不死心,又盯上了之前夜永华昼赠送给他的标本,飞到了架子边上,但动作看起来更像把直接推下去。执政官再怎么沉迷工作也没法坐视不理,再次从座位上起身,走到边上拿下标本防止被乌鸦撞到地上,紧接着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只眼睛颜色和学生一样的乌鸦,试图盯出个所以然看看它到底还有什么新花样。
乌鸦绕着他飞了两圈,似乎为终于引起执政官的注意力而高兴,它啄啄门把手示意白石晴把门打开。白石晴看了眼时间,已经到了中午时分,工作已经处理掉好一部分,现在没什么事情——换句话说,他算是有空去泽野屋看一眼到现在依然昏迷不醒的夜永华昼了。乌鸦的意图目前不算打乱他的计划,白石晴打开门,乌鸦很快钻出去飞在前头,试图引着白石晴跟着自己走。
他们的目的地意外又不意外的一致,最终站在泽野屋门口时白石晴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猜测,他面无表情地进入这里,如每次一样克制一点不属于他的情绪波动,以执政官应有的方式向泽野奶奶打过招呼后便进入了夜永的房间。夜永华昼安静地躺在床上,表情平静,面色如常,看起来只是睡着了一样,但几乎没有正常的呼吸起伏,乌鸦跟在白石晴后面飞进来,然后落到夜永华昼胸口上,蹦跶两下。
“...夜永华昼?”这个猜测几乎落实,白石晴半信半疑地开口确认。他话音刚落,乌鸦便飞起来,又绕了他两圈,最后落在执政官肩膀上。白石晴挥挥手试图将它赶走,但被认出的学生格外任性,非挨着他不可。于是执政官姑且作罢,同时也确定了怎么回事:因为某些尚未确定的bug,夜永华昼的灵魂与身体分离,变成了一只乌鸦,同时导致他的身体变成了昏迷不醒的空壳。
确定问题便只需要解决就好,对于其中的原因执政官则并无太多好奇心。之后的事情则是预料里的正常发展,bug导致的问题交由核心ai的黑川负责,而黑川如愿迅速解决了问题所在。执政官的学生昏迷一日第二天又恢复了生龙活虎,虽然双倍工作和摔碎的手工半成品实在给了他一定打击,沉痛地喊着“我不是恶意旷工的”就试图扑上白石晴寻求一个安慰的拥抱,然后在被执政官拒绝后也毫不灰心地回到工位上干活。
白石执政官闭上眼睛浅浅呼气,稍微忍不住庆幸日子又恢复了日常。
作者:戚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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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子半支起来,只能看见书案的一角,其余都是黑洞洞的,没有一丝人声——徐师兄多半又在摘星楼顶晒月亮,但鉴于他在屋里也不爱点灯,季鹤皋还是叩了叩门,不见有回音。
温温的药汁灌进葫芦里、用腰带扎紧再借衣裳捂着,季鹤皋仔细检查过了才爬上墨羽雕的背,用手上缠的布条束紧长发,坐得稳妥了,才去拍拍鸟头。他两只手虚虚地抓着墨羽雕后颈的绒羽,在大风和沙土里屏息闭上眼。
徐鉴殷回谷以来就有癔症之嫌,又犯了失眠多梦的毛病,只在下午能小憩一会儿。他自己不觉有大碍,整夜整夜地在仙迹岩舞刀弄剑,却将一众堪称柔弱的同门吓得不轻,画圣和琴圣更是不胜其扰。徐鉴殷性情孤僻不好接近,唯有季复承与师弟季鹤皋算是同他搭上了关系,因而见缝插针地哄他些喝安神镇定的汤药。
徐师兄看似阴鸷离群,其实不然,他从季复承的师父那里得了一把剑,便隔三差五地找他切磋。季复承是极出挑的杏林弟子,但花间游的功夫学得找不着北,勉强从七试里合格出师,将徐鉴殷菜得摸不准他的路数,他却不恼,还逐招逐招地提点。
三星望月上零星挂着几盏灯,轮岗的师兄挨在灯柱上酝酿睡意,只余下虫鸣。季鹤皋翻身下了雕,掏出两片肉干招呼它走了,才抓着笔往上攀。
歌舞宴席到这时也歇了,谷主不在阶上,于是季鹤皋径直飞身上摘星楼。他当属轻身功夫学得最好,在台阶上点了两下便高高跃起,落地也轻巧稳当,没有踏碎一片瓦,却还是叫徐鉴殷察觉到了。
徐师兄撑着身回头,眼里也乌沉沉的,看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只是望着一个点出神。他偏好黑衣,不是谷里发的那种带暗纹和镶银紫水晶的精致繁复的长袍,是江湖人常收到的那种粗布短打,虽说稍显落拓,但胜在结实耐穿也好搓洗,隐在暗处就不好看见了。
“我今朝已经喝过了。”徐鉴殷蹙着眉挥了挥手,轻轻拍开了盛药的葫芦。
季鹤皋自顾自地拔出木塞,清苦的药味让风给吹散了,捧着葫芦坐到他身边,“师兄今晚可不要再出去练功啦,上回你同那个凌雪阁弟子打起来,画圣把接头点都换了……”
徐鉴殷是洛阳沦陷后出谷的一批,他入门时有家传功夫,不擅医术,心法也只学了花间游,因而不随师兄弟进军营后方当军医,乱世危如累卵,不论百姓还是江湖人都如飘萍四散,生死不明,谷里也逐渐没了他的音讯。
徐鉴殷却是宁可不睡的,他一闭眼、或是不闭眼,那些殷红的画面就在眼前闪过,闹得他心神不宁,像是哔哔剥剥的野火烘烤,不多时就冒了一身的汗。他盯着汤药缄口不言,又推了推那葫芦。
是时唐军被狼牙扑咬得节节败退,战事吃紧。守将次子周推松荒淫无德、忌贤妒能,父兄尸骨未寒就献城改投狼牙以求自保,实则诈降打探动向。他的亲信要挑几个正派弟子接应,徐鉴殷隐去名姓,被选为降将周推松的下线,进出敌营替唐军传信。
那里并非密不透风,战事拉扯得太久,打扫战场的士兵也潦草了事,收走兵甲武器就退场,在火烧前会放些百姓进去翻找,这便是可乘之机。野死不葬乌可食,不少人打着在尸堆里刨食的主意,他们谋求尸体身上剩余的财货,还有良善之辈会送出尸身上的书信和不便于典当的物件、或是草草挖几捧土盖上。
徐鉴殷大多时候在尸山血海里游荡,在新死的人衣襟和腰带里掏身份凭证,攒着有几大包的,一并送进敌营里。
徐鉴殷身手好,跑得快也豁得出去,往往收获颇丰,不多时便成了四下有名的小贼。他早早地习惯了血腥混着死肉腐烂的气味,熟练地顺着缝隙撕开硬作一团的布料,把手塞进冰凉的皮肤和黏腻不明液体里仔细摸索,像食腐的禽鸟掏出柔软的内脏。
他原先有苦夏的毛病,每每在零落的野火里搬开成堆的骨肉都被蒸得汗津津,但身上无一处不脏污,只能叫汗水顺着额发淌进眼里,生生捱着,后来索性将长发割得七零八落。
周推送不能接近前线,却接手了部分后方的闲职,整日整日地在营里遛达,他不事生产,什么新鲜都要插一脚,便张牙舞爪地要盘查那些遗物。随行的零星几名士兵紧紧盯着,他把埋了纸片的碎银铜板丢在徐鉴殷脸上,随意打发走了,一派小人得志作威作福之态,像被栓住脖子的野狗,只有叫得是很响的。
和周推松的每次会面都在战后,他身上脏臭一片狼籍,周推松也失魂落魄心不在焉。他感到愈发淡漠了,与尸体一般少言寡语,后者将他当作仅存的浮木。徐鉴殷发现纸片里有单独给他夹带的信件,倾吐些情难自抑的苦楚,徐鉴殷从不愿、更无力回应,只给他从带些军师潦草的安抚。
季鹤皋能灌小羊却不敢灌师兄,徒劳地举着药转到徐鉴殷面前,徐鉴殷换个面向,带着他绕房顶兜圈子。
东都光复后的某一日他回到谷里,身上并无大碍,也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绝口不提战时的颠沛流离。这些名门大派推崇敢为人先,伤残甚或罹难的师兄弟太多,万花谷还未从停摆中恢复,药田供不应求,他就一连三五天地钻进山里采药,更无人察觉徐鉴殷已然连入睡都倍感艰难了。
徐鉴殷自以为对摆弄尸体之事已然麻木,某一日夜里却忽然吐得昏天黑地,自此一发不可收拾,便愈发抗拒入眠。败势已无扭转之机、父兄战死、仅存的一队亲信都怒骂着往刀口上撞、被逼诈降,那些原本是周推松的梦魇,后来也随他一并进到徐鉴殷的梦中。
来往的信函都埋在洛阳西城墙外废弃箭塔的地下,让人挖走转了几手存着,原本是留给周推松平反的物证,后来周推松死了,撞在刀口上,信放在他怀里,也让那些血水泡坏了。
徐鉴殷又听见聒噪的嘈杂鸟鸣,但万花谷的夏夜只有蝉声,或许他确实病得不轻,得喝一天两顿的药。
于是他三两口吞完了药,把空空的葫芦随手丢进季鹤皋怀里,翻身从山崖跃下,乌沉沉的衣袍大鸟似的被风吹开,一转眼就看不清动向了。
作者:夏冷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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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长时间未写作,此篇属于复健,水平不怎么样也都是浅显的大白话还请见谅(鞠躬)
*是漫画《世纪末青苹果补习班》的同人作品,感兴趣的老师可以去看看原作
〈又看到了〉
七月的下午,太阳正毒辣地催化人类身上的汗水。虽说中等学校的女生们都是按照标准规定:头发最多只到耳下三厘米处,但依旧无法阻挡后脖颈黏糊糊一片的降临。
“我。”
“看到了。”
黄美爱跟着朋友们走在操场的路上,突然看着天空开口了。
卢海艺看着她:“?”
李云溪抱着胳膊:“什么?”
孔爱先推了推眼镜:“你看到什么了?”
“是乌鸦!我今天早上看到了乌鸦。”黄美爱甩了甩头发。
此话一出,海艺担心地说:“乌鸦?那可不是什么好征兆。”云溪则是若有所思:“听说有人看见乌鸦后遇到了很不好的事情。”“毕竟乌鸦有厄运的象征意义嘛。”爱先的眼镜因反光让人看不清她镜片后的双眼。
接着小伙伴们异口同声地说:“你要倒霉了!”“什么?!真的吗?你们没骗我吧?”黄美爱惊愕地瞪大双眼。
爱先又推了下眼镜:“不过也没必要这么惊慌,说到底这些也只是莫须有的迷信。”
“对啊对啊。”海艺和云溪也点点头接上话。“只是大家都这么说而已啦,应该不会有事的,快上课了,我们赶紧回去吧。”“哦……好吧。”
就这样,半信半疑的黄美爱被朋友们拉回了教室。
〈相信〉
直到放学前的自习课,这个初中三年级的普通小女生还在边做题边胡思乱想。
厄运?不好的事情?要倒大霉?怎么回事,她以前从没听说过这些啊。
回忆起早上出门去学校路上看到的那只乌鸦,黄美爱只觉得不可思议,原来在大家眼里,这种鸟类是不祥的征兆啊。可是乌鸦那一跳一跳的动作很可爱不是吗?虽然叫声确实不怎么好听,但那乌黑发亮的毛发很好看,眼睛也挺不错。咦,总觉得好熟悉啊。像谁呢?嗯......像是......
她突然扭头看向仿佛远在十万八千里外的秦哲。
对啊!不就和他很像吗?毛发都是黑色的,大家也都对此避之不及。(虽然对秦哲来说不受待见已经是过去式了)
像是感受到了黄美爱那炽热强烈的视线,秦哲抬起头和她对上了眼,并马上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满脸都写着好好学习别东张西望,随后又立马低下头,专心致志地继续做题。
不是,不就看了他一眼吗,有必要......算了!搞得好像就他会做题一样。一想到他们之间的赌约,黄美爱也开始奋笔疾书起来。
她心想,秦哲和乌鸦其实不怎么像,因为乌鸦这种鸟都比他看起来顺眼听话。
〈新奇的知识〉
周六放学后的氛围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快活轻松,小伙伴们拉着黄美爱来到了书店。虽然来的一路上她把“看会儿课外书放松一下”和“可能被妈妈发现从而受到严厉惩罚”这两件事放在内心的天平上,一直试图琢磨出哪件事会让托盘落下,但花季少女终究还是没有抵住诱惑,擅自选择了让前者更重要。
于是此时此刻她正站在书店门前。
因为长时间的阔别,连之前无论看几次都觉得很普通的店名,现在在自己的眼中都变得闪闪发亮了起来。女孩们嬉笑着走了进去,黄美爱本来一心奔去《邻家初恋竟是老大》的最新连载,却在途中无意瞥到了一本鸟类图志。
大脑还来不及反应,肢体就已经和内心非常在意的那件事协商完毕,于是黄美爱的手擅自开始行动,从书架上抽出了那本书。
翻阅目录,她马上就找到了自己的目标:乌鸦。她手指顺着那两个字慢慢往右平移来以此确保不会看岔页数,而得到了那个数字后,黄美爱飞快地翻到了对应的页码。
上面用图片附带文字的形式说明了乌鸦的习性:乌鸦是一种聪明、善于协作、适应力强的鸟类。它们的生活习性多样,包括群居生活、强烈的领地意识、聪明才智、迁徙行为等......黄美爱无比认真地看着上面的科普知识,又因为自己先入为主的想法而不停地将乌鸦的习性和秦哲本人作起比较。
“你在看鸟类图志?”好奇的云溪凑了过来。“这不是乌鸦吗?看来你很在意会不会遭霉运啊,放心吧,我们都是听说的,而且这也只是大家口头相传的东西罢了,就算真的遇到了乌鸦也不一定就......”云溪还在说什么话,可现在的黄美爱简直是两耳不闻书外事,一心只读鸟图志。她一边点头嗯嗯回答着云溪,一边继续看了下去。
实在要说的话,其实有很多地方不太能对上,但因为早上遇见的那只乌鸦看起来形单影只,加上那黑漆漆看起来很严肃认真的眼睛......
其实……还是有点像的。
〈再次见面〉
在其他三个小伙伴激烈讨论邻家初恋剧情的时候,只有黄美爱魂不守舍地背着书包跟在后面慢悠悠地走路。在和往常一样的路口与朋友们陆续分开后,黄美爱仍旧揣着满腹心事走在路上。
刚要踏脚走进小巷,脑海却自动浮现出那只乌鸦的模样。要是去早上碰见乌鸦的地方的话,有没有可能再次遇见它?鬼使神差般,她立马跑去了心中所想的位置。没错,她有这种预感!
不过现实有时候就是会捉弄你一下,预想的完美重逢并没有如期上演。
黄美爱仍旧不死心,磨蹭着脚步在这一片地方走来走去,眼巴巴地盼着那只不幸的象征。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美爱的心也愈发焦躁,如果再不回家的话就要被妈妈家法伺候了。还是改天再考虑乌鸦的事吧,虽然不知道还能不能见面……
“扑棱棱。”
命运又跟黄美爱开了个玩笑,鸟儿扑扇翅膀的动静响起,她立马扭头看向声音发出的地方。
站在地上的果然是早上那只乌鸦。
虽然这么说可能有点奇怪,但她一眼就认出了是同一只,说不定这是什么特殊能力或者心灵感应。
“咦?”黄美爱发现这只乌鸦的嘴里叼着什么闪闪的东西,好像是……硬币?
乌鸦往自己这边蹦蹦跳跳,她的心底腾升起激动的情绪。难道这是要送给我吗?眼看着乌鸦离自己越来越近,黄美爱不禁屏住呼吸,说起来这应该是第一次从小动物那里收到礼物(蒙克送的虫子绝对不算)要怎么……事与愿违的是,乌鸦却在这时候突然飞走了,只留下了两根羽毛。
黄美爱愣了下,却马上把羽毛捡了起来。就算硬币不是给她的,这照样也可以算做是礼物。
望着已经不见踪影的乌鸦飞走的方向,黄美爱想起书上说的乌鸦其实喜欢亮晶晶的东西,而且还很忠诚。
果然就是很像嘛。
〈第三个礼物〉
“所以呢,我就……你有在听我说吗?”
“听了,你遇到了一个乌鸦两次。”
黄美爱翻开习题册的下一页:“然后它留下了两根羽毛!我拿回家看了看,意外发现很漂亮。”她还在滔滔不绝发挥自己的口才能力,秦哲抱着胳膊耐心听她讲完:“野生的鸟的羽毛?你该不会拿回去没有做处理吧,直接碰可是有可能得病的。”
“我才没那么傻好吗!姑且还是有洗一洗的!”黄美爱瞪了他一眼。
“哦,是吗,看来是我多管闲事了。”身后的秦哲又要发作,突然想起什么的黄美爱急忙往书包里掏来掏去。
“不对不对,我不是来和你吵架的,给!”以极速飞到秦哲眼前的是两根黑色的油亮羽毛,不难辨认出是乌鸦的。
“……你这是要干什么。”
“没看出来吗,送你啊。”
“你多大啊,都要升学了还跟个小孩似的收集这种东西。”小欢都不这么做了。嘴上这么说,他还是拿走了一根。
黄美爱的手却依旧停在空中,没有满足的意思。
“另一根也要给我?”“没错。”“饶了我吧,这种东西有一根就足够了。”秦哲叹了口气,把黄美爱手里的羽毛拿走,然后微笑着插到了她的耳后。
可能连他都没意识到此时此刻的自己笑容有多么自然,不经意间流露的真情已经把面前的花季少女迷得晃眼,就在黄美爱嘴巴动来动去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时候,他们的头顶有一个小小的白色飞了过去。
“啊,飞机!”黄美爱猛地站起来向上看,然后眯起眼睛思索这是自己数到的第几个飞机,愿望又要再数几个飞机才能实现呢……
而她因突然动作太大即将往后倒去的身体被手疾眼快的秦哲一把捞住:“喂,疯了吗?!拜托你起码看着点吧!所以我才说你是小孩子啊,真是……”到底该怎么说她才好,反正她也只会没心没肺地就这么一直下去吧。
秦哲看着怀里的黄美爱,再看看她耳朵后插着的乌鸦羽毛,明明是自己放上去的,这么看却滑稽又带点可爱。
“乌鸦羽毛和你一点也不搭啊。”
“什么??你怎么这么不解风情!不过真的很可笑吗,有没有镜子……”
看着黄美爱立马从他的怀里钻出去要找镜子照一照,秦哲又失笑了。
啊——少年少女的漫长夏季,还在继续。
香薰 军规 热水壶 乌鸦
作者:顾箐
评论:随意【骂我轻点骂】
略显破旧的热水壶在简单支起的火堆上安静地躺着,内里的水却不算安分。沉闷的咕噜声在坚固而稳重的外壳下持续不断的响着。
树杈上的积雪想把这声音听的更清楚些,于是它们从树杈上一跃而下——但却不幸地投身于火焰之中。火苗被这突如起来的热情吓得四散而逃,伊利亚沉默地拿起一根树杈拨弄着眼前的火焰,驱赶他们回到自己应有的位置。
西伯利亚的气候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常年严寒。夏季的温暖就像是光明女神漫不经心的一瞥,暧昧的目光饱含深意地在这片由冰雪覆盖的土地上短暂逗留,接着便无情地移开了视线。
不过这种气候对于伊利亚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人类的智慧足以让他们在任何地方创立起适合自己的居所,而西伯利亚远远称不上是最极端的一种。在远离城镇的风和冰雪之中,只需要一个足够坚固的小屋,温暖的火堆,和充满野外生存经验的大脑,便可以生活的如鱼得水。
在现代人的角度,与互联网的隔绝通常是难以忍受的,不过这对于伊利亚几乎算不上是一种减分项。比起由液晶和电路组成的显示器,他的目光被更遥远的连绵的群山所吸引。
柴火劈啪作响,水已经彻底沸腾了。片刻后,伊利亚把经过碱洗的松针简单地在雪堆中擦拭起来,仔细地把这些去掉了松油松脂的松针塞进水壶的瓶口。纤细的松叶在沸腾的水中翻滚着,在热量的作用下快速挥发着它们的物质。
很快,一瓶可以称得上是松针茶的东西就诞生了。
伊利亚熟练地将便携热水壶从火上取下,放到一旁的雪里作短暂的降温。
他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取出一只略显破旧的马克杯,将淡黄绿色的水倒进其中,加入了一勺蜂蜜作为“松茶伴侣”,接着便端着杯子回到了自己的沙发上,高大的身躯将身下的海绵垫遮的严严实实。他伸手够来一只沉重的毛毯,将他搭在自己的身上,另一只手则把松叶水送进自己的喉咙中。
微苦而涩的茶水伴随着吞咽动作流进了伊利亚的肠胃里,喉咙隐隐有些发痒,或许是松针的处理工作做的不太到位。不过抛开这一切,松针水仍然称得上是他的最爱饮品之一,这种自制饮料能为他在这种贫瘠的环境中提供相对丰富的维生素。
“嘀——嘀嘀嘀——”
来着现代科技的声音打破了自然带来的寂静。伊利亚木着脸,似乎没有为这不速之客的打扰产生什么多余的情绪。他起身去接电话,伴随着按键的按下,他裂开嘴巴,从喉底挤出了一句简短的:“喂?”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沉默了片刻,紧接着一阵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聒噪的声音愉快的响起:
“啊哈!伊利亚,你到底是有多久没跟人类说过话了?你要不要听听自己的声音?讲真的,电话刚接通的时候我甚至以为我在跟一头熊对话!”
伊利亚沉默以对。电话的那头是他的老熟人,姓孔,是个中国人,和他同样是个常年奔走在各大世界奇峰的人,不过两者的目的迥然不同。
和伊利亚对于登顶不同山峰的狂热信念不一致,这位孔先生则是纯粹地在这种登山活动中间看到了有利可图的地方。两人的相识简陋而又纯粹,伊利亚热衷于攀登,而对方则热衷于从风雪覆盖下的山脉挖出潜藏的金子——在全世界的不同山峰间走动,两人的行动轨迹出人意料的一致。而对方显然是个健谈的对象,在几次命运般的相遇后,孔先生笑容满面地从雪山上带走了伊利亚的联系方式。
后续的日子里,伊利亚则时常能从孔先生这里接到种种跟攀登雪山相关的工作——一个人总是兴致满满地介绍工作,另一个人则沉默地接下。即使是生活在荒无人烟的西伯利亚,也并不意味着伊利亚完全抛开了对人类货币的需要,加上对方的聒噪的确给他带来了足够准确而有效的信息,使伊利亚抛开了需要花费更多精力在互联网上搜寻信息的麻烦……因此两人便成为了性格迥异但意外合拍的合作伙伴。
电话那端的人显然没有因为伊利亚的沉默感到尴尬,他继续用那令人感到略微不适的高亢语调来诉说他此次通话的目的:“老兄,别这么沉默,接下来我说的事情你一定预想不到——新西兰航空公司的南极旅行用客机神秘失踪了!虽然在这种情况下因此开心不是一件那么有道德的事情,但你敢想吗!根据我这边的信息,南极考察队那边找到了客机无线电信号最后出现的坐标。”
对方停顿了片刻,接着用一种奇异的语气继续开口:
“最高处海拔推算超过10300m,这是一座崭新的,屹立于南极的未知山脉!就算我不加赘述,这个高度也远远超过了珠穆朗玛峰的最高点……这是一座崭新的世界最高峰!”
“你知道他们管这玩意叫什么吗?狂气山脉!真够老土的……不过也的确很配它。前阵子已经有第一批攀登队的人上去了——呃,我知道你可能怪我没有给你争取到第一梯队的机会,但事实上,第一批愿意勇登高峰的勇士们已经全军覆没了。”
伊利亚安静地听着,他喑哑着声音开口:“一个人都没回来?”
“是啊!一个人都没回来,整支队伍就像是人间蒸发一样。真是奇怪,按理来说,就算做不到登顶,那些朋友应该也有自保的能力啊?艾斯•布鲁诺维奇,你还记得吗?之前跟你起过摩擦……唉反正你也不太记得,他也跟着去了。”
“他不应该。”伊利亚简短地回应。
“是啊!虽然我也不太喜欢他吧,但是那家伙的登山水平也是在线的,多少带队爬过几次珠峰……而且他很惜命,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死了。”对方叹了口气,显然能理解伊利亚简短回复后的含义,“反正短时间能没什么人敢去爬第二次了。第一批登山队的死很蹊跷,大家都等着更进一步的勘测结果出来才肯行动。”
“然而……奥斯科财团显然不愿意付出额外的时间和精力来等待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总是吃的最肥。这也是我这通电话的主要目的。他们需要这次首次登顶来提升他们财团的知名度——”
“不过说实话,我觉得有一部分原因是他们家的小少爷最近沉迷上了这种登山活动,现在他们需要找人陪太子读书。”对面的男人用了一个中国俚语,不过这并不影响伊利亚理解,“你感兴趣吗?南极登陆的许可和装备及行动手段 由奥斯科财团全权负责,你只需要把人带过去就行。”
“世界最高峰的首次登顶,对于你来说可是无法拒绝的筹码吧?——对世界上大部分有追求的登山家都是。但一方面他们的技术没你这么好,另一方面,他们和我的关系也没有和你的关系好,对吗?”对面的男人在电话里发出鸭子般的笑声,“怎么样,要去吗?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啊!”
“当然,因为——”
“因为山就在那!”
伊利亚的后半句被对方纹丝合缝的接了上去,对方的语气中满是调侃,“只有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你才原因多动几下嘴皮子!好了,我就知道你会答应的……接下来我回去跟那边沟通,剩下的合同和具体细节我等会用传真机发给你。”
接着对面的声音就小了下去,嘴里嘟囔了两句类似于【这个年代还有人还在用传真机】【每次发文件都麻烦的要死的话】,简短的道别后就挂了电话。
狂气山脉吗……
高大的东斯拉夫人眯起自己的眼睛,起身将方才热水壶中剩下的松叶水一饮而尽。独特的苦涩口感让人联想到松柏生长的环境。即使在屋内,也很容易感受到冰雪涌动的气息。
新的世界最高峰。无论如何,都没有放弃这次攀登机会的理由。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真是令人期待不已。
————————
和coc模组《狂气山脉》相关,姑且可以认为是前日谈。这次的四个关键词都非常的没有灵感,拖到最后才写,结果写的也只是马马虎虎……个人感觉是有点仓促的结尾了。
本质上我就是很想让自己的pc喝松叶水,还记得小时候看贝爷在野外生存中用松针煮水,这个给我留下来很深的印象。可能存在一些知识的错误,大家就当我写着玩的就好了。
当然我也已经跑完狂气山脉了,故事的最后伊利亚也成功地登顶并活着回来了,十分感谢kp的放水!!
总而言之这个月的也擦完了!有些灰溜溜的感觉,写的不是很满意,但是确实不是很有灵感……下个月再见!!
作者:阿令
评论要求:求知
(HP同人,无伏地魔轻松时间线,无cp)
格拉斯霍恩教授的休息室中总是舒适的,恰到好处的温湿度就像是一块精心擦拭着宝石的大手,总能抚平年轻客人们心中与年龄十分相称的不安与焦躁,使他们能够顺利的维持与身上华服相配的文雅做派来。一切被奉上的食物与饮品都是教授珍藏的方子,它们绝不会与房间中弥漫的香薰打架,更不会通过飞溅的汁水或古怪的气味给客人们难堪。房间里的一切都是如此的恰到好处,几乎是在催促着这些青涩的孩子,以言语为足跳上一曲激情充沛魅力十足的探戈了。
而他就像是只结好了网的蜘蛛,目标精准的捕捉着从这些涉世未深的孩子口中溜出的美味信息。并且十分慷慨的将这温和的猎场与其他稚嫩的捕食者分享。时年16岁的艾许莉诺克斯是此中好手,或者说,哪条斯莱特林的毒蛇不是呢?哪怕是行踪成谜堂姐,穿上西装,端起酒杯也能够四平八稳的应付觥筹交错的场合,从那些闪光杯盏间的细语中轻而易举的整合出自己想要的消息。
但她没有下场,斯内普教授的进阶魔药课程愈发的不可理喻了,这位难得一见的魔药天才似乎与诺克斯这个名字交上了劲,非得要艾许莉承认他的制药思路和手法更胜一筹,仿佛这样就能够胜过避居远东却依旧在《釜中迷思》与他交锋的老对手一筹。艾许莉很好的继承了父亲柔软的腰肢和牛脾气,但这种遇强则强的性格并没能在魔药课上给她带来多少好处,反倒引发了一个又一个难题,比如今天下午的……
一阵破罗般的笑声短暂的划破了薄纱般拢在交谈声表面的音乐,也打断了艾许莉诺克斯苦恼的回忆,声音传来的源头正是格拉斯霍恩教授所在的沙发角。金色头发的夏利正被一个艾许莉叫不出名字的低年级小鬼逗得乐不可支,但多亏了她美好到惊人的皮相,被打断了对话的众人大多也只是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作为嘲讽就作罢,原本被指派保护这个甜妞的乐芙不知道消失去了哪里,而一向承担兜底角色的女友竟然也不见了踪影。两者相合,艾许莉只能不是十分走心的期望教授私藏的材料一切都好。藏在帷幕之后的艾许莉将学业上的不顺利扫到一边,理了理衣服,踏上了拯救好友的征途:
“我们在聊什么呢?”
板正的衬衣似乎不符合女孩的生存哲学,于是选择了一件简单宽松的v领衬衣,暗绿色的宽大西装将白色丝绸珍珠般的光泽包裹在内。格拉斯霍恩原本认为这种从大洋彼岸传来的样式多少有些邋遢,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当自己的误解,并暗暗盘算是否自己也得要来一身。黑发的女孩将手松松按在好友的肩上,格拉斯霍恩看到那原本紧绷如弓弦的金色头发女孩瞬间放松了下来,而周围那些窸窸窣窣的恶意也在瞬间消失:
“海因斯?你是叫这个名字对吗?我看到你跟在汤米的身后来过两次俱乐部,但从未参加过讨论。”
少年显然是没想到这个学姐敢在教授面前提起决斗俱乐部,他下意识去看教授的脸色,但对方依旧老神在在的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仿佛他听到的不是学生私下开设的危险游戏,而是什么作业研讨会似的。
“你应该好好准备,很多道理是要亲身经历的才会懂,对不对?”
“好啦好啦,我把你们这些年轻人困在跟前太久了,快去玩吧,下首曲子可是首欢快的歌,都去跳舞吧。”
格拉斯霍恩如此说着,青少年们也非常识相的散去,艾许莉就十分自然的坐在了教授旁边的座位上:
“怪不得那么凶,你把他们都赶走了,是想要问我什么问题吗,年轻的诺克斯女士?”
“什么都瞒不过您的眼睛,魔药课上的事情您想必也听说了?”
“喔……魔药课,西弗勒斯是个魔药上的天才,他也有些不太温和的小脾气,就跟你爸爸一样。”
格拉斯霍恩看着女孩脸上露出一个有些微妙的表情,于是进一步解释:
“要论尖酸刻薄你爸爸刚刚入学的时候可不比西弗勒斯差多少,你们家的人啊,也就是表面看着礼貌,从你爷爷那辈开始就这样了……”
格拉斯霍恩教授脸上的精明消失不见了,此刻的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单纯的在回忆往昔的老人。但艾许莉并不接茬,甚至还十分体贴的按住了想要出声安慰的夏利,她非常礼貌且耐心的看着扶手椅中的教授。这阵沉默最开始还算是温馨,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溜走,气氛逐渐变得尴尬起来,但处在风暴中心的两人都十分镇定。格拉斯霍恩看着女孩安抚同伴的手镇定的呆在原处,他突然的大笑了起来,并伸出手指向着同样也露出笑容的女孩虚点两下:
“你看看,刚刚还不同意我说的话。”
“也许您说的是对的。”
“就算你同意了我也不会帮你,哈罗德和西弗勒斯还在读书时也常这样玩闹,偏偏都每次把我卷进去,那可真是好时候啊,那时候我还没有弄到这样好闻的熏香……”
留下这样一句感慨,格拉斯霍恩教授就毫不犹豫的起身离去了,只剩下一头雾水的夏利和满脸深思的艾许莉在原地。
“呼……好险好险,差点被抓到。”
乐芙的红脑袋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夏利看到她,悬着的心就放下了一半:
“米娅呢?”
“她去盥洗室了,好像之后就直接回去休息。”
“她怎么了?”
毫无形象窝在沙发座上的红脑袋指了指异常沉默的诺克斯:
“不知道,她跟教授聊天就像是在对暗号。”
“诺克斯,你该不会还在为斯内普那个狗屁不通的要求苦恼吧,他那不就是明摆着为难你吗?理他干嘛?”
陷入沉思的女孩抬起头,那双蓝眼睛亮的惊人:
“乐芙,你烧过吱吱草吗?”
“别逗了,那种草碰一下都叫的能掀翻房顶,更何况直接点着了。”
夏利看着乐芙缓缓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又扭过头看看艾许莉脸上几乎一模一样的笑。金发的女孩发出叹息,按照以往的经验这两个人想的绝对不是同一件事,但往往都能够在各自的方向上糟糕的别出心裁。
在接下来的一周里,一种长相奇特的草迅速因其尖锐刺耳的叫声迅速登顶费尔奇的违禁品名录,而在这周的结尾,艾许莉诺克斯也顶着一对大大的黑眼圈向斯内普教授提交了她的作业,女孩骄傲的微微抬起下巴,蓝眼睛也被胜利的喜悦填满:
“教授,魔药我熬好了。”
而亲身体验过吱吱草被点燃时连闭耳塞听都不能完全隔绝的绝命哀嚎,在人群中充当背景板的乐芙与夏利也只能摇着头赞叹:
“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你说的对。”
“不过就这么烧草居然也能跟香薰搭上边?”
“也许斯拉格霍恩教授就是认为搭不上边才这样提醒的。”
“你说的对。”
END
作者:凰
评论:笑语
*PS.其实是某冷门老番的同人,但是没看过也不影响阅读,因为它超冷哒!(赞诶)主要是想写写少女的某段旅程,没啥逻辑和中心思想,标题是模仿了那部番每集的标题风格。
起初,漆黑的空洞倒映在少女的瞳孔里。
意识到自身与外界的存在的那一刻,无数闪烁的星星同时于头顶的天空向她睁开眼睛,在逐渐明晰的视野中摇晃了几下,然后再一次让她将自己从地面上拉起。
少女坐起身,看见那只通体黑色的鸟展开翅膀飞向远处,很快就融入一片幽暗之中,再也无法看清了。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少女想到,却发现自己的脑海中依旧尽是疑问。在看见星空之前所见到的一片漆黑究竟是什么?为什么每一次醒来都会刚好看到那只鸟飞走?那熟悉的黑色羽毛、明亮到闪着微红的光的双眼——她明明应该知道这生物的名称的,但她却什么都想不起来,到底为什么?
“……苏芳。”从身后传来的声音打断了少女的思绪,她回过头去,看向那个呼唤了自己名字的人。
永不熄灭的蓝火依旧燃烧着,而现在她不会再觉得刺眼了,从面前的人胸腔中透出的火焰仿佛真的能散发热度一般,让她刚刚恢复知觉的躯体感到了一丝温暖。
“黑,”苏芳轻声回应,听见自己的语气已经没有了犹豫,“我又晕过去了?”
从见面的那一刻起便自称“黑”的年轻男人半跪在一旁望着她,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该走了。”他只是这样说道,接着就像从前不知多少次一样安静地继续看着苏芳,直到她吞下一切疑问,活动起有些僵硬的四肢,拖着明明无比虚弱但怎么也不会感到疲惫的身体跟在他身后,朝着无法被看见的目的地继续前进。
我们要去哪儿?在这一回苏醒前,苏芳曾像这样追问过很多遍。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问的是“你要带我去哪儿”,然而不论换多少问法,黑也没有回答她的这个问题。
不止如此,除去最初将名字告诉了一无所知的苏芳,黑根本就不会回答她所提出的任何疑问。就算在他心脏处燃烧的火焰是这广无边际的空荡世界中唯一比星星更耀眼的东西,就算他们毫无缘由又一刻不停地继续着未知的旅途,就算一路上不知多少次被看不见形体的“怪物”袭击,而那只无法被叫出名字的鸟一次又一次出现又飞走,苏芳也从未从黑那里得到任何答案。
这个在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发觉自己的记忆比环绕在周边的虚无更加空洞时便出现在她面前,此后便一直陪伴引领着她的男人像繁星的背景一样一片漆黑,阴影似的古怪斗篷将他从头包裹到脚,连从兜帽下漏出的额发也是深黑色的。
过多的黑色让那点蓝色显得更加鲜明,苏芳总会在黑看向自己时望进他无神的深蓝色眼睛,不自觉地猜想那双眼是否直通他的心脏。她在这一路上针对这个奇异的家伙做出了很多猜想,只为了打发也许根本没有在流逝的时间,而逐渐的,有那么一个想法似乎不断地被应验了。
随时都可能从虚空之中冒出、隐藏起来袭击他们的敌人,是被黑燃烧的心脏吸引而来的。
苏芳不明白这想法从何而来,但似乎是被空缺的记忆所影响,她发觉自己也并不在乎“真相”这种事了。一无所有的天地已经不再空旷到让她恐慌,不知走在何处、要走向何方的旅途也因为有黑在面前引领而变得并非缥缈不定,她开始能够在行走之余找到更多的事情给自己做。
比如盯着黑的背影看——这是当然的,如果不想盯着闪烁的星星看到头晕目眩,也不想被虚空夺去视线的话,她所能做的就只有看着除自己之外的另一个人了。
所以在漫长到已经无法被察觉的时间中,苏芳将那件斗篷上的每一条褶皱数过了近一百遍,几乎对每一个会因动作而产生的变化都了如指掌,但了解得越多,就越让她意识到自己被允许去接触的就只有这些。
在那片斗篷之下,她对引领着自己的这个人毫无了解。
于是在不知多久之前,苏芳也曾不断地试图打探出更多被包裹在黑色之中的内在,但那张嵌在苍白面孔上的嘴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仿佛只是个装饰,紧闭着不会被她撬动一丝一毫。
“我们究竟要去哪里?”在醒来之后,她再一次例行公事般问出了这个问题,并不指望能得到任何回答。
寂静的虚空依旧漂浮着,如从前一样没有因她的话而产生回音。苏芳听着两个交错的脚步声,很快就感到了无趣。却在这时听见了来自前方的另一个声音。
“就快了,”黑低声说道,“近在眼前了。”
苏芳停下了脚步。
预料之外的回答让她愣在原地,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广阔的空间在她站住的同时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她忽然感到一阵恐慌,就如同这回答像是某种审判一般,宣告了自身与整个世界的终结。
“不……”苏芳无法再动弹,听见自己沙哑的嗓音颤抖着从喉咙中挤出,落在了脚尖上。
仍在前行的黑终于停下来,转头望向了她,没有表情的脸上连一丝不耐烦或是疑惑也没有透露出来。
“不行——怎么会就要到了?”苏芳慢慢地摇起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开始发抖,但那恐慌占据了一切,让她没有任何余力再去进行思考,只能不停地、毫无逻辑地吐露着心中的想法。
“不能就这样结束了,我不接受,我——”她说着,余光瞥见黑开始转过身,“本来应该……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的,还有那么多事没有做,我怎么可以就这样要结束了?”
“苏芳。”黑呼唤了她一声,但这毫无作用。她的话语不断落下,连带着让身体也一起开始发抖,可她依然一寸都无法移动,双脚仿佛被融化在了地面上一般。
“你从来都不告诉我会结束的,为什么现在这么说了!”苏芳继续说着,声音逐渐开始失控,到最后已经是喊了起来,“我不接受!不能这么快就结束,不能这么快!”
像是无声无息的虚空终于听见了她的呼喊,最后一个字落下的同时,整片大地瞬间震动起来,苏芳在错愕中抬头,看见斗篷扬起将自己遮住,熟悉的声音响在了耳边。
“闭上眼睛,苏芳。”她听见黑这样说道,猛然在依然存在的恐慌中捕捉到了一丝不该存在的似曾相识,而这让她奇异地决定了违抗这个指令,从斗篷的缝隙中向外望去。
蓝色的火焰点燃她放大的瞳孔,苏芳看见无数黑色的倒十字星辰自明亮的夜空落下,每一颗都熊熊燃烧着,砸向围绕在她身边的水面。无数森然白骨在漆黑的河流中沉浮,挣扎着踩在彼此之上,抓着同样的白骨攀爬出河水,正在向着她和黑所在的方向聚集过来。
苏芳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在看清这景象时抓紧黑的斗篷,但环抱着她的人却在此时一把推开了她,在她变得绝望的眼神中向前走去。
“——黑!”她在黑身后大声喊着,而那个身影站住了,接着如同有形的阴影一般边缘开始扭曲、膨胀,燃烧的心脏放出无法直视的灿烂光芒,苏芳看见漆黑的斗篷向四周扬起,接着一柄巨大的镰刀出现在黑伸出的手中。
苏芳又一次睁大了眼睛。羽翼般飞扬的黑色斗篷,锐利如喙尖的弯曲刀刃,还有那些从黑勾起的鞋跟攀附上小腿的白骨——反光的瞳仁与掠过视线的黑鸟再度浮现在她的脑海中,她忽然觉得自己开始明白了。
难怪她每一次醒来时都会先见到那只鸟,接着在它飞走后才会听见黑的声音。苏芳想到,看着黑用轻巧得不可思议的动作在骨堆上跃起,挥舞镰刀擦着水面划出完美的弧线,让蓝火狂奔着席卷了一切。
白骨在火焰中消散,苏芳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等着火烧过自己的脚面,在不知第多少次就要失去意识前看见黑想着自己转过头来,深蓝色的双眼中闪过与黑鸟别无二致的红光。
于是这一刻,她终于想起了那个一直被自己遗忘的名称——乌鸦。
而这一刻,这个词像是某种钥匙,连带着开启了苏芳被锁住的记忆之门。变得混沌的意识中陡然涌入数不清的回忆,色彩鲜明却又无比遥远,但不知为何她知道,那是她来到这里前所经历的一切。
周遭归于平静后,苏芳看见黑朝着已经跪倒在水面上的自己走来,对着她伸出了手。她望向这个依旧没能被了解的存在,握住他和自己一样并无温度的手,慢慢站起身,深吸了口气,向着四周望去。
原本只是一片虚无的世界展现在了苏芳的眼前,波纹在两人脚下闪着荧光,扩散到无法看清的远处,而深邃的河水超出了她的视线所能触及的范围,于是她只能又抬起头来,波纹缓缓流动的方向望去,看见河水在尽头升起,倒流回天空的边际。
“这是冥河之水。”黑忽然在一旁说道,声音平稳如往常。
所以是这样,苏芳想着,突然笑了起来。一直以来他们都是行走于冥河之上,在幽冥之界从无数亡魂中经过,而她却直到现在才真正看见这一切。
“那……这说明我是个死人了,是吗?”她轻轻说道,不受控制地回忆起这漫长的旅途中自己一无所知的每一刻,“死后要渡过冥河原来并不只是传说吗?从一开始你就要带我来这里,对吧?”
黑没有说话,但苏芳明白她可以将这视作一个默认,脸上的笑容又扩大了一些:“它们到底是什么?”
“亡者的思念,残留下来最后的欲望,人与人之间无法割断的联系。”黑回答道,一只手搭上苏芳的肩膀,轻柔地将她推向前方。“用你也许会更熟悉的词来说,”似乎是觉得答案太过抽象,他又补上了一句,“是业力。”
苏芳怔了怔。她其实并不太明白黑在说些什么,但这样有问必答还是第一次,就好像是要在即将走到终点时安慰她这个即将告别的亡灵一般,而这让她又感到了一丝恐慌。
这太快、太突然了。她记得自己只在人世生活了十三年,也记得与黑在冥界这段仿佛有十三万年那么漫长的旅程,可对她来说都结束得如此突然,甚至不留给她一点儿反应的余地。
但好在,搭在苏芳肩膀上的手带着恰到好处的重量,让她能够将恐慌控制在心底,笑着看向了身边的人:“所以你是死神,嗯?又或者只是一只迷路到这里的乌鸦?”
她不清楚自己究竟为什么要这样说,也许是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也许是为了拖延时间。然而无论如何,终结不会因此而消失,她在终将到来的分别之前毫无阻拦之力。
黑安静地看了苏芳一会儿,没再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将她带到了开始上升的冥河尽头,接着收回了手。
“接下来的路你只能一个人走。”他说着,向后退了一步,而苏芳直到这时才发觉自己一直紧抓着黑的斗篷一角,跟着被向后拉去的手臂回头望向站在身后的死神:“我们的旅途不会再继续了吗?”
黑依旧没有回答,轻轻握着她的手,让她松开了紧绷到僵硬的手指。
“快去吧。”他最后说道,放开了苏芳的手。
于是苏芳转过身,在踏上倒流的河水时,恍惚间听见羽翼在身后展开的声音,便知道有着漆黑翅膀的死神将会在那里,看着她独自走完最后的旅途。
与奇迹的三次相逢(之一)
故事背景:塞尔达荒野之息之如果曾经有人穿越到林克醒来之前
火种对我来说有传承和点燃希望的含义,后续应该还有两篇但这篇本身可以做独立的一篇来看w
感谢阅读!
人的一生与奇迹有三次相遇。
父亲在我记忆中遗留的那丝淡薄的影像里,他背着快睡着的我,一边轻轻摇晃,一边手脚麻利地帮母亲洗碗。虽然我前面已经有三个姐姐,可是他还是只会用讲了好几遍的老套故事哄我。特别是一旦讲到他和母亲的那些过往,这句话便是他固定的开场白。
他常挂在嘴边的名言从此与洗碗的水声一起成为我脑中父亲这个形象专有的背景音乐。我只要想到这句话,就能一并想起他轮廓并不确切的笑容,有些玩世不恭的性格,还有他失踪后,母亲久久站立在黄昏的门口,在回身的瞬间展露的那双充盈泪意的眼睛。
父亲说,他此生遇到的第一个奇迹是来到这个世界,第二个奇迹是遇到了母亲,第三个奇迹则是有了我们。
父亲这句“来到这个世界”总让我觉得似有深意,但姐姐们和母亲都不多问,我也跟着装傻。
父亲的三个额度用完了,也许正因如此,他才被海拉鲁的黑暗夺去了。上天没能再慷慨地赐予他更多的奇迹,他消失在了归家的途中。我那知晓很多奇妙事物的父亲,就这样被猩红色的邪恶夺去了,被不知名的低语夺去了,被盘踞在这片土地上的不祥夺去了。那时候我只有五岁,姐姐们带着哭腔的窃窃私语我听得似懂非懂,唯有父亲不会再回来这一点,记得如此铭心刻骨。
姐姐们与父亲的相处时间都比我长得多,作为家里的幺女,我还没来得及体会父亲到底意味着什么,他就从我的生活里消失。相应的,姐姐们纷纷继承了父亲不切实际的浪漫以及说走就走的果断,在母亲勒令不许前往危险的地方后,自顾自成为了首屈一指的探险者。大姐自称自己是北境最优秀的情报贩子,在驿站和形形色色的路人交换着世间怪谈的消息,二姐则喜欢在河流汇集的区域溯源而上,欣赏一路的特有风光,三姐似乎将家族基因里的好奇因子彰显到最强,她自食其力地办起了专刊——天知道那些粗糙的小杂志是如何风一般地传遍各大驿站——据她本人所述,似乎是全海拉鲁有效阅读率第一的八卦专刊。
母亲是一位身材高挑,性格强硬方正的女性,其他家庭里严父慈母的惯例搭配,在我们家正好颠倒过来。父亲总是宽容地看待自己的孩子偶尔显得胡闹的想法,而母亲则严令我们务必遵守这个世界应该遵循的法则,比如不要在黑夜里擅自离开家门,不要去没有大路的遗迹里探险,不要靠近那些邪恶的上古机械。父亲离开后,母亲对我们姐妹的管教变本加厉严格,但没能在三个姐姐身上奏效,只有我,被母亲当作自己最后能守护的天真稚子,成为她心中仅存听话的好孩子。
很多年以后,我逐渐能理解母亲当年强行掩盖住的惶惶无助,但小时候的自己被强势的母亲拴在家中,却能看到姐姐们一个又一个像父亲一样离开家门,心中难免会产生为何只有自己不可以的疑虑。特别是每次,无论姐姐们是离开还是归来,母亲总会情绪变得非常复杂,她会神经质地在门口徘徊,不停张望。这画面落在我的眼中,常常让我产生不甘心的情绪:明明最听话的是我,可母亲的视线却没有放在我的身上。幼时的我不知如何让母亲明白自己也渴求多一点关注,最后我只学会变得沉默。在母亲为大姐准备行囊的时候,在她为二姐寻找衣服的时候,在她收起三姐寄来的信的时候,我会安静地坐在一旁,有时候拿珀里会慢悠悠地晃到我身旁,在我旁边表演追尾巴。
父亲留下了一匹叫乐乐茶的马,还有一只叫拿珀里的狗。
拿珀里和我最亲,也许是因为父亲捡到这只花斑小狗时,我也刚刚出生。根据母亲的回忆,父亲小心翼翼地抱着我,亲昵地叫我“我家的四叶妹妹”,拿珀里笨笨地迈着小短腿,绕着父亲的裤角转圈。
大姐正式离家的时候本来想骑走乐乐茶,被母亲以惊人的固执拒绝,二姐和三姐也相继偃旗息鼓,乖乖去驿站租了别的马匹。“那是爸爸的遗物。”二姐有一次回家休息的时候,给我讲起了这匹马,“名字很奇怪对不对?爸爸却非常喜欢,念着这个名字,眼睛里就浮现出怀念的光,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呢。我总觉得啊,我们的爸爸,还藏着好多秘密。”我坐在二姐身旁,安静地给躺在暖炉旁边的拿珀里梳毛。
历来脾气有些不耐烦的二姐提到父亲就有些絮絮叨叨,我心里默默地想,姐姐们是不是因为想要知道父亲的秘密,才这么频繁地离开家,去探索海拉鲁的秘密呢,因为是海拉鲁带走了父亲,所以能更了解海拉鲁的话,也许就能更了解父亲了。
对姐姐们来说,父亲是一段戛然而止的记忆,可对我来说,就只留下那一点水声,和那一句话。因为和姐姐们缺乏对父亲的共鸣,母亲又更关注在外的三个女儿,我在十二岁之前,最常做的事是和拿珀里在家门对面的草地上玩,有时候我会看向远处,能看到狰狞的黑红色雾气流动盘旋在海拉鲁城堡之上,那是持续了百年的灾厄。姐姐们都曾经跟我说,看起来好像和我们住的村庄很远,但其实,如果那股邪恶的黑红色真的蔓延扩散开,全世界都要面临浩劫。
我知道一百年前世界还不是这个样子,我也知道现在盘踞在村外的山上,导致大人不许小孩子随便出门的哥布林怪物都是拜那团黑雾所赐。原来生活可以不存在这些障碍吗?没有毁灭的海拉鲁王城,会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吗?拿珀里呼哧呼哧地吃着我掌心的苹果,我能感觉到它柔软温暖的舌头滑过我的掌心,可是我没有体验过的东西,从根本上就没办法想象。
“曾经有很多伟大的人,卓拉族、利特族、鼓隆族、格鲁德族、还有海利亚人,大家都知道那灾厄会到来的事。”大姐一旦回家,母亲就会煮放有柠檬香草的热茶。大姐在散着淡淡香气的餐厅里给我慢慢地讲,“他们为了阻止那个东西,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据说,海拉鲁王族的公主还在那里,为保护海拉鲁大陆的所有人而奋斗。所以我们才得以有这百年的相对安宁。”她朝远方轻轻一点,随后又耸了耸肩膀,“谁知道呢,也许海利亚的公主与英杰也一并消逝在那场战斗中。”
我把头靠在拿珀里的耳朵上,下巴处传来毛绒绒的痒,不发一言。
“小妹你呀。”大姐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静静和我对视。我大概猜到她想说什么,但我不接她的话茬,她最后也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我变成了沉默寡言的固执孩子,这件事,几位姐姐和母亲都有所察觉,但发现的时候已经无法再改变什么了。
我更长久地带着拿珀里坐在家门口坡地的草坪上,除了跟拿珀里玩之外,偶尔会给乐乐茶喂胡萝卜,母亲需要我帮忙的时候,我一定完成得又快又好,无论是洗碗、晾衣服还是去集市买烹调要用的盐巴。但是我不喜欢说话,我坐在草地上,感受阳光暖暖地照着我,拿珀里在我旁边,欢快地摇动尾巴。
我们的村庄地势很高,如果天气很好,站在村里最高的坡地,可以看到很远很远以外的风光。
父亲曾经给我们讲过一些奇奇怪怪的话,暖暖凤蝶在双子山头扇动的风,也许会带来东部蓄水湖上的瓢泼大雨。虽然后来二姐确认了东部蓄水湖这几年的雨水泛滥是因为神兽露塔的失控,但我们都理解了父亲真正想表达的意思。
三位姐姐罕见地同时回了一次家,在她们仿佛打暗语一样互相证询的对话中,我知道世界在悄悄地发生变化。
源头无从追溯,因为等人们发现时,变化已经不可遏制。
首先是塔。无论是山区、高原、沼泽还是湿地雨林,都有拔地而起的高塔骤然出现。据说卓拉领域还有鱼人只是在平地扎营睡了一觉,醒来时已经在塔顶难以下去。
而后,有越来越多的目击证言确定,那些藏于山野间奇特的建筑开始发光,像是有什么特别的力量重新开启了它们。在海拉鲁的旅人逐渐习惯用那些发光的上古建筑作为路标时,光芒又渐渐从橙色转为安详的蓝。而最有决定性说明力的,是无论天气多么恶劣,都明亮地穿破黑暗照射在海拉鲁王城的那四道光束。
第一道红褐色的光芒自西北照来。大姐从父亲的房间里翻出来他亲手打磨的琥珀望远镜,让我透过褐色的圆镜观察镜头后面被放大了若干倍的景象,我以前记得能依稀看到西北的天空有一只巨大的机器怪鸟,而现在它安稳地驻足在一座山的山头,像是某种狂暴的开关被人轻轻合上。大姐在雪原驿站和玛丽塔驿站之间往返,归来时带回了舒适的羽绒保暖服和草莓派。在冬末春初的料峭寒风中,我坐在门口的矮凳上感受酸甜的高原水果,听大姐讲利特人摆脱了怪鸟的束缚后,重新开始频繁出现在塔邦哒边境进行商业交易。
在雨水渐多的夏日,第二道光芒自卓拉领横跨而来。二姐两三年前就心心念念计划去卓拉人的驻地一游,得到消息后立刻向那里出发。卓拉人中以希多王子为首的新锐派前不久持续沿着河流寻觅身强力壮的海利亚人,听起来就不像是发生了什么好事的样子,但是现在再观测卓拉领地的上空,能看到蓄积的厚重雨云已经消散。二姐回来后,一边在浴缸里泡澡,一边指使我把母亲煎好的风味鳟鱼切成小片拿进来,她端着酒杯美滋滋地享受,同时语气兴奋地给我讲述在卓拉王城看到的那座姿容清丽的雕像。她说那些久经雨水润泽的岩壁在阳光下发出炫目的光,卓拉人以独特的审美修筑了城堡,水床睡起来舒服极了,最重要的是,往来的海利亚人不需要再瑟瑟发抖地等在暴雨中,时刻担心被蜥蜴战士的雷箭射个穿心凉。
苦夏的热气逐渐褪去的时候,树叶转红,坡地上看下去,斑驳的红绿色山谷格外好看,林间能嗅到果实成熟的香气。母亲在这种季节会做味道特别的咖喱,据说那是鼓隆族特产的调味品,父亲当年游历的时候尝到,喜欢得不得了,从此家里每年都会试着做几顿咖喱饭。我用木勺把米饭堆成山的形状,将半流动的咖喱料汁顺着山顶浇下,看起来就像死亡之山的样子。死亡之山那一次传来的震动感极其强烈,拿珀里对着那个方向发出吠叫,我把它抱进怀里,抬头朝向震源,看到火一样热烈的熔浆顺着山脊流淌。据说那里也有上古时代留下的神兽在作祟,是巨型且脾气暴躁的火山蜥蜴,不过那晚之后,死亡之山保持了珍贵的缄默,第三道光束出现了。
第四道光束出现时可谓无声无息。我们这里已经进入了呼吸都能凝成白雾的冬季,格鲁德人住的地方又是怎样呢?姐姐们说,白天忙着脱衣服,晚上忙着加衣服,无论怎么行走都容易把自己陷入到危险的状况。而那里的小城就是沙漠中的宝珠,凉爽的水时刻自屋顶浇向地面。我裹着松软的厚棉被睡了一觉,醒来推开门,第四道光束已经出现在那里。三姐后来跟我们说,那一次格鲁德地区电闪雷鸣了一整天,紫色的雷光混合着昏黄的沙尘暴在骆驼神兽的周围喧嚣放肆,那是集合了天地力量的威压。“到底是什么人制服了那些神兽呢?”三姐笑嘻嘻地编写着三叶小报的下一期内容,有口无心地对着我胡说八道,“是拔出了驱魔之剑的勇者吧,一定是呢,说不定他也读过我写的专刊哦。”
勇者真的会读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吗?不如说勇者真的存在吗?我没有说话,但是微微上挑的眉毛一定出卖了我的腹诽,因为三姐看到我的表情就用鹅毛笔轻轻戳我的脸颊,像赶开做了坏事的拿珀里一样把我赶出她的房间。
我内心那点小小的腹诽并不只是腹诽而已。因为家里所有人,从古板的母亲到性格各异的姐姐们,除了我,都清晰地相信着,勇者一定存在。
这坚信的源头还是父亲。
父亲和母亲的感情非常好,母亲有时会破例给我们讲当年和父亲相遇的事情——在父亲失踪前,这往往只会是父亲的专场。母亲说,父亲刚出现在她眼前的时候,是个毛毛躁躁的小子,无论看到什么都像是受到很大惊吓似的,一度让人怀疑这孩子在哪里摔坏了脑子。他身上没有任何显示他来历的东西,问他来自哪也不肯说,一直跟随着母亲走到了驿站,看到了驿站特有的马头装饰,还有驿站对面的神庙,他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也许爸爸就是勇者呢!”姐姐们偶尔会提出这样的想法,而母亲假装板着脸看父亲装傻充愣地胡闹——这样的场景已经有七年没有再出现了。父亲不是勇者,勇者不会死,不会消失,只会取得理所当然要取得的胜利,将光明从牢笼中解放,将希望从绝望中夺回。父亲消失在了夜色中,父亲不在了,即使母亲始终拒绝相信,但我知道,他不在了。
父亲曾说我们是他的奇迹,曾说要一直陪伴我长大,他说谎,他离开了,所以父亲并不是正确的,所以他相信世界有勇者,而我不相信世界有勇者。
所有人都说那灾厄会让世界毁灭,可是它已经这样停滞百年,也许再一个百年,也会继续下去,每个月一次的血月又怎么样呢,姐姐们标记了沿途的怪物扎营的地点,只要足够小心再加一点点好运,在世界各地往返穿行也不会太困难。父亲还在这个世界的日子里,盖侬的灾厄已经存在了,昔日的荣光已经毁灭了,父亲不在这个世界的日子里,盖侬依然盘踞在城堡,消逝的过往绝对不会重来。
姐姐们经过村落里女神的雕像会虔诚地合掌祈祷。而我不闭眼,不低头,我直视着女神像的眼睛,心想,如果你真的庇佑了海拉鲁大陆万年的光阴,为何人们命中注定要一代一代地经历这样的磨难呢?我不信你,就像我不信父亲。
在那四道光束都现世后又过了两个月,村子里再一次迎来了春天。杨树的绒絮弄得我鼻子痒痒,带着拿珀里散步的时候一连打了六个喷嚏。拿珀里原本悠闲懒散地在我前方不远处慢慢地溜达,突然像是注意到什么,它敏锐地往前奔跑,在一排崭新的马蹄印前停下脚步,低下头不停嗅嗅。
前几日下了春雨,现在地面还有些湿润,看蹄印的深度和积水情况,大概是两天前留下的痕迹。我顺着那痕迹往前看,能看到蹄印一直延伸到我家隐蔽的小水潭基地。
小水潭基地是父亲还在的时候,和姐姐们一起搭建的小竹棚。
我家背面的坡地往下走,有一眼清澈山泉流淌而成的水潭,水潭附近有小树林,一到下雨就会长各种各样的蘑菇。父亲很喜欢这里,美其名曰“训练野外生存技能”,在这里,姐姐们都跟着父亲学了形形色色的探险技巧。比如分辨各种不同颜色的蘑菇可能带来的不同效果,比如听到什么样的声音,感受到什么样的气味,可能前方会潜伏着什么样的野兽,比如万一不幸中的大不幸遇到了波布克林之类的怪物,怎么跑能逃得最快。
父亲带着姐姐们在竹棚里摆了干草垛(“秋天很冷的时候可以让人当床垫睡得舒服一些”),用红砖垒了土灶(“只要善用打火石,任何时候都能迅速取得火源”),铁锅和锅盖都一并配齐(“野外探险的时候遇到锅是非常幸福的事情”),父亲在的时候还会在小水潭里丢一两条小小的海拉鲁鲈鱼,在竹棚下的铁箱上摆三个苹果。
我没有经历过这段时光,但是姐姐们显然在脑海中对这里存下了幸福的记忆。她们追问过父亲为什么要放这些,父亲一概打马虎眼地说,“假如你们是又饿又累的荒野探险者,突然看到有这么一处挡风遮雨能补给食物安心睡觉的地方,一定会很高兴吧。推己及人,会有人需要这些的。”
我走到基地的灶台前,蹲下去摸了摸灶底,有一些新生的灰,一两天前,有人用过这个灶。锅显然是被人重新洗过了,原本摆在角落里的木柴少了两捆,苹果集体消失,摆在角落里的火把不见了,锅盖也离奇失踪。
那道离开的马蹄印,马儿的步幅迈得极宽,踏在湿地上陷入的程度也能看出它跑得很急,约莫用了最快的速度在奔跑。海拉鲁的路人虽然也会以马代步,但是往往小步轻快。这是父亲所说的,在竹棚下得到了帮助的旅人吗?我心里有那么一丝丝的异样。
我顺着蹄印的方向看去,那是朝向海拉鲁王城的路线。
晚上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拿珀里也趴在门口发出呜呜的声音。我拉开窗帘看了看,明明不是血月,心里却无论如何都平静不下来。我仔细听了一会儿母亲房间里的声音,确定她睡着之后,我赤着双脚跑出了门外,还顺手带上了父亲的望远镜。
拿珀里小声地叫了一声,立刻跟上我。我对它竖起一根手指轻轻地说“嘘”,笨狗只是伸了个拉长版的懒腰,不知懂还是不懂。
我一直走到了坡地的最高处。
我很喜欢看夜晚的天空,璀璨的星河离我们如此遥远,对地面上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月亮惨白着脸在流卷的云后扫视大地,光照在人的身上,反而让人觉得冷。夜晚的时候,因为光线不再那么明亮,视野反而变得更广,能吸引人注意力的东西被夜色滤去,可以毫不费劲地看到比远方更远。
风里仿佛有细细的声音在窃笑,我皱起眉毛。今夜的气氛太奇怪了,云也流动得过快,它们层层叠叠地堆积起来,以王城为中心向外卷起,就像一团泡沫被无形的棒子搅来搅去。
城堡上空的云是红色的。只有那里,连照下的月光都是赤红色的,是压垮的黄昏线与黑暗混合的浊,是腥臭的泥沼与邪恶杂糅的恶。我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里,有什么东西似乎一瞬间激怒了城堡附近所有的守护者,那些被侵染的机械都发出血红的光,时不时能看到蓝白色的激光一闪而过。
到底是什么人要不管不顾地向城堡里进发,那里到底有什么。
我知道有灾厄盖侬,还有,还有传说中的那位公主。
村里的老婆婆说,海利亚的公主还在那里对抗着邪恶。姐姐们说,那片污浊之所以还没有扩散开,是因为那位公主在无休止地聚集着精神之力和盖侬作战。
我架起了望远镜,看到那引起混乱的核心一路到了王城最高的塔尖,在我屏住呼吸的那个瞬间。
风静了。
四道炫目的白光同时自海拉鲁的四角亮起,激射至王城的中心!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此刻更深的黑夜,有多少人与我一样看到了这样的场景。我转过身,看到传说有山主所在的山上,有青色的光静静生辉,村落里的女神像,也隐隐有光华流动。整个海拉鲁都在沉睡,而整个海拉鲁都正在驻足观看,为之祈祷。
海拉鲁的城堡内部,时而有灼灼火焰般的红色,时而有尖锐的蓝光闪烁,我看不到城堡内部发生了什么,只是如此围观,就可想战况该是多么激烈,我的手情不自禁地合十,自己下意识地开始念起自己都不相信的祷词。
海拉鲁的中心突然又安静了。
有什么东西从城堡内部飞了出来。
我急切地调整着望远镜,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的时候,金色的光像核爆一般,以王城为起点炸开,那万道光箭在那瞬间照遍了整座大陆。我的心脏和大脑都剧烈作痛。我想阖上眼睛,但那光箭刺穿了我,在瞬间凝滞的时空里,我已经看到了一切。
一切。
我看到哭泣的公主脸上的污渍,我看到垂死的勇者拔剑而起的最后一击,我看到利特的雪,卓拉的豪雨,死亡之山的热焰和格鲁德的沙暴,我看到百年难解的遗憾和至死不休的战斗,我看到久眠终醒的勇者心中的一片空白,我看到神秘老人权杖上的星星之火,我看到公主被生吞禁锢百年依然没有片刻懈怠的坚守,我看到勇者从一无所知中一点一点捡起百年前的记忆,又一点一点明白自己已无可失去。
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一往无前地向海拉鲁王城进发呢?
“愿他为海拉鲁带来光明……”父亲喝了点酒之后喜欢抱着我讲故事,“我可不敢告诉你三个姐姐关于林克的事情,但是我家的四叶妹妹听一听,大概不碍事。再过几年,会有一位勇者自百年的沉眠中苏醒,他会拔出驱魔之剑,平定四方神兽,过百道试炼,得女神祝福,然后再杀上王城,与盖侬决一死战。”
“我的小四叶啊……你可知道,胜利从来都不是理所当然的,要得到光明,竟要付出这么多的代价。勇者是存在的,但勇者也是会死的。”
我从未这么清晰地回忆起父亲的话。那是我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忘记的,大脑拒绝想起的过往,是父亲与我短短相处五年曾说过的话。
勇者是存在的。父亲没有骗我。只是勇者并非无敌,他会失败,会死,会伤痕累累,而我以为如勇者一样所向无敌的父亲,有一天没有归来。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看着那一片金色的光墙内,勇者稳稳地搭弓,一箭射向山一样巨大的凶兽,而光从它的头部裂开,海拉鲁的三角力量重现世间。
风歇云散。我手中的望远镜滑落在地上,曦光从东面的海平线上升起,那光温暖极了,将我映在草坪上的影子拉得长长。
海拉鲁王城的黑雾消失得干干净净,我的眼泪让我面前的一切都模糊成一片,我抱住傻乎乎的拿珀里,眼前是父亲向我伸出的手,我想要握住,却只有虚无。
他说,海拉鲁的灾厄终将结束,你的妈妈,你的姐姐,还有你,以后都会过上不被怪物威胁的日子。
他说,我的一生遇到三次奇迹,一次是来到这个世界,一次是遇到你们的母亲,还有一次是拥有了你们。
他说,我的小四叶,如果有一日我无法归来,那一定非我所愿。
“爸爸……”十二岁的我在初升的日光下嚎啕大哭,让出来找我的母亲也吓了一跳。我将头埋在她怀里,任凭眼泪鼻涕抹了她一身。拿珀里慌乱地在我旁边,无助地舔着我的手指,希望这样能给我一些安抚。
我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父亲,我见证了勇者将希望带回海拉鲁的最后一战,我明白你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即使我不知你从何而知,即使我不知你消失在何处。我曾与这样的传说擦身而过,也许曾为他旅途中的奔波提供过片刻的休息,我明白,当他们的故事被人们传颂,他们就不再是普通的活生生的个体,而升格成为了新的故事。我感激他们,那位我不知晓名姓的公主,那位我不记得面容的勇士,还有曾经奋斗过的每一个生命,不仅仅是为了海拉鲁从此迎来崭新的明日,我感激他们在拯救了世界的同时,拯救了一位父亲在自己小女儿心中造就的梦。
在我十二岁的那个夜晚,我遇到了此生的第一个奇迹。
免责:随意
JACK JEANNE同人,随便吧总之我OOC也是常有的事(。。
其实这里我有些地方为作区分用了不同的字体,但这边好像没法显示出来orz
蒜了
役目表:
AJ:立花希佐 饰 白蛇
JA:世长创司郎 饰 许生
JAN:白田美骑 饰 少青
J:织卷寿寿 饰 法海
J:凤京士 饰 许生之子
“许生,你且回去罢,此地你本不当来。”白蛇掩面,背过身去,不愿再继续说下去。
“可是……”许生伸出手去,又无力地垂下,“你我夫妻恩爱,为何你竟甘心留在此地,不愿随我一同出去?”
“我是妖魔之身,去往人间便是不应该的事情,那些过往情分不过是你我有缘,如今我明了,我们缘分已尽,我当自守此塔,度过往后时光。”白蛇表情在灯光下晦暗难明,她语气平静,甚至都不曾回过头。
“可这本是你我二人之间的事,你即使是妖魔又有什么关系!”许生转身,又不甘地回头。
“……好——停!”练习室随着这声口号恢复了寻常的气氛,两位主角骤然放松下来,看向发声的人。
“这场戏你们做得不错,不过还是缺了什么东西。”白田美骑没有打哑谜的习惯,他的评价向来精准而锋锐,像今天这样不够清楚的评价并不多见。这也让两位主角皱起眉头来,他们对视一眼,想要发问,白田美骑摇了摇头,有些犹豫地说:“我也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只是在我看来,这场戏是不够完整、甚至是有所欠缺的。”
“是这样啊……”立花希佐喃喃,点了点手背,看向自己的那位搭档。
世长创司郎表情肃然,他向白田道谢:“白田前辈,十分感谢你,我和希佐可能自己都没有发现,就忽视了一些角色本应该注意的东西,好在离公演还有一段时间,我们会好好想想的!”
“不要太担心了,世长,我也会帮忙的!”织卷寿寿在旁边大声回答,他想了想,又挠头笑道,“不过……我这次的角色好像也没有抓住……总之,我们三人一起加油吧!”
“哼哼,你们这三个笨蛋总是这样,都当了前辈了还是这么不靠谱,不能给后辈们做好榜样。”凤京士在一旁不咸不淡地嘲讽,“我也会一直监督你们的,免得得不到班级优胜才要后悔。”
练习结束后,天色已经暗下来,两位主役并肩走在路上,希佐抬头看向挂在夜幕上的月亮,一边开口问道:“呐,小创,你觉得,许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世长升上二年级后逐渐开始参与石英班的公演剧本创作,按照他自己的话说,大概是“虽然自己比不上根地前辈那样天才,但为了石英班,自己一定会努力的”,而这次白田所提到的“欠缺”,最易见的好办法大概就是两人一起把角色探个根底,找到角色没有抓住的特点是什么,再由此出发而努力。
世长和希佐显然有同样的想法,他点点头,自然地开口:“许生这个人,其实是有些懦弱的。对他而言,白蛇是他一见钟情的天上神女。在我们的剧本开始之前他就已经爱上了白蛇,他早就知道白蛇的身份,只是一直隐瞒不发,所以我们的开头,白蛇兴奋而带有紧张,这是因为她第一次来往人间而突然被打扰,所以是不安的,而许生则自然表现的应该是压抑狂喜和不可置信。……,我认为在我们今天所困扰的那里,可能也需要根据角色本身的动力而改变我们的饰演方法。希佐认为怎么样?”
“……哇,小创,好厉害!”希佐语调上扬,惊讶地拉住世长的手,世长原本运筹帷幄的样子一下被打破,他面红耳赤地想要说什么,但希佐马上接着说了下去,“小创说的许生是我没有想到的,在我的理解中,白蛇是一个天真的人,她虽然有必须隐瞒的事情,但内心却奇怪地并不抱有欺骗他人的压力或是愧疚,所以我无法理解这段剧情中我应该怎么去表现白蛇,是我没有抓住角色。”
“这样啊……”世长连脸红都忘了,他点点头,接了下去,“我认为白蛇的确是这样一个人,但也许我们有什么遗漏的东西,这才是白蛇更本质的特质,是决定演技的关键。”
我知道是什么,我应该提醒她吗?我能够提醒她吗?这是否会通向我不愿见到的那条路?
我所欠缺的究竟是什么呢?希佐躺在床上难以入睡,她翻来覆去地思索着角色的事情,又不自觉地想起自己的那位恋人,小创,你想要说什么呢?是我不应该听的、应该让你自己一个人考虑的事情吗?
她叹了口气,干脆坐了起来,夜半的感官格外灵敏,躺在被子里的时候还不觉得,坐起来只觉得万籁俱寂,只有——“下雨啦。”她打开窗户,发现一开始只是几颗大雨点砸在窗台上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之后愈发大起来,几乎成了暴雨之势。她狠狠打了个喷嚏,关上了窗户,但还是没有回到床上去,而抽了张椅子到桌子旁边,也不开灯,只是听着雨声肆虐。
明天会是个好天气吗?
下雨了。世长的宿舍里还亮着灯,初秋的夜晚里泛着凉意,大雨不客气地带走夏日的燥热,将整个世界冲刷成空白的一片。世长坐在书桌前,笔尖洇起一片墨渍,掩没了依稀可见的“爱”字。
他的桌上摆着几本关于白蛇传奇的书籍,一旁是这次的剧本,剧本上密密麻麻地写着小注。白蛇对人间、对所有的人都有平等的不可否认的爱,白蛇的爱……他伸手拿过剧本,划掉了这句话。
明天还会下雨吧。
“对不起——能不能先跳过这场戏?”希佐不好意思地提出请求,她被提醒之后终于再无法忽视那些突兀打断她的一切,甚至都不能将台词继续下去。
“可以,那今天就到这里,大家辛苦了。”出乎意料的,白田很爽快地点了头,“世长你留下来一下。”
“欸?小创?”希佐有些惊讶,“我不用吗?”
“是的,现在不用。”白田点头。
“希佐,你先回去吧,我可能还需要些时间。”世长对希佐笑起来。
“噢……好的。”希佐有些迷茫,但还是点了点头,去换衣服了。
“立花!”刚出练习室希佐就被织卷喊住,他似乎拥有着永远也不会被消磨和退却的意志和精力,即使在大雨时也能给人带来明朗之感。
“怎么了?寿寿君?”即使心情并不好,但和织卷对话的时候,希佐的语气中还是带有不自觉的笑意。
“要不要一起练习?”织卷笑起来,这样邀请希佐。
“嗯!”
……
“我是妖魔之身,去往人间便是不应该的事情,那些过往情分不过是你我有缘,如今我明了,我们缘分已尽,我当自守此塔,度过往后时光。”希佐流畅地说出了台词,在练习时内心的抗拒在和织卷搭戏的时候无影无踪,她内心惶然,甚至连后面织卷说了什么都没注意。
“立花?”
“啊……!对不起,我愣住了。”
“立花,你是不是并没有把世长认为是你的搭档?”希佐没有想到,织卷并没有在意她的发愣,而是直接问道。
是这样吗?我是这么想的吗?“怎么会这么说?”希佐并不明白为什么织卷会突然这么问,但不知为何,她却松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什么。
“我不知道,大概是直觉。”织卷笑了笑,又正色,“在我看来,你的白蛇并没有把她的感情传递给许生,她甚至都不恨我——我是说法海——法海打破了她的生活、揭露了她的身份,让她无法再在人间生活下去,但她并没有传递恨意给法海。在她和许生见面这段也是这样,她什么都没有传递给许生,可是她和许生应该是恋人的!”
希佐怔怔,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和织卷道别,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了房间,只是在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坐在房间内,天已经黑了下来,房间内一片漆黑。
有人敲门:“希佐?”
“啊?……小创?等等!马上就来!”希佐匆忙站起来,打开了灯,给世长开门。
“我能进来吗?”
“啊,当然可以。……。小创有什么事吗?”
“对不起,希佐……”、“对不起,小创……”面对坐着的两人同时开口,说的还是一样的话,两人同时刹车,看向对方,又异口同声:“要不小创/希佐你先说?”
到最后还是希佐无奈地笑了笑,先开口说道:“小创,我好像找到我没有抓住的白蛇这个角色是为什么了。我饰演的白蛇对许生并没有‘爱情’的存在,或者说,她对任何特定的人都没有‘爱情’,她的失落和颓丧完全是因为对人间的爱情幻想被打破了,所以在这段戏中和许生对话才会显得这么浑浊。”
世长面色变换,他叹了口气:“是这样吗……你意识到了啊,希佐。”为什么要道歉?你意识到了,你这么聪明,你果然意识到了。“我之前也隐约感觉到这一切,但我没有告诉你,对不起,希佐。”当然,你知道我不是为这个而道歉。
“是我给小创添麻烦了,我才要说抱歉呢,对不起,小创。”希佐也像是松了口气,对不起啊,小创,你没有说出口也是因为担心这个吗,可惜我没能给你想要的答复。
她面上的笑意在世长眼中看来也带着悲伤的气息,他几乎想要伸手拂去这一切,但最后只是举起杯抿了一口茶水。我什么都不能做。他借着这个动作调整了一下心情,再开口又是原本的样子:“希佐的话什么时候都不叫添麻烦的,我之前也麻烦希佐很多。希佐你能找到原因真是太好了!明天开始,公演一定会走向正轨吧,我也会加油的!”
“嗯!小创,我们一起加油吧!”希佐笑了起来,语气如常。
天气什么时候会变好呢?
雨季会结束吗?
“总之,这位馆主先生,请指教。”
爱斯琳站在挑战台前微微的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下招呼。虽然被那个记者死缠烂打着“邀请”来了虫系道馆挑战任务,但道馆任务后还要对战什么的,好麻烦啊。这位馆主先生身上的味道闻起来好苦,好不喜欢。。回头再找她算账吧。。。
道馆战在即,但爱斯琳的思绪却越飘越远。她完全不知道是否进行道馆主对战挑战是可以自己选择的,而某位罪魁祸首也并没有想告诉她的想法,不如说。她更乐得看到爱斯琳小姐挑战馆主时候的样子(其实是期待拍到她失败的样子)毕竟能拍到这位冰山变脸的场景可不多见。
“欢迎你来挑战,这位同学。你做好准备了吗?如果害怕的话可以稍作休息再来挑战。”
来自对面的问询打断了爱斯琳的抱怨。馆主景舟先生站在对面耐心的等着,可能是将她当做了临阵怯场的孩子用与他外表并不太相符的话语安慰着。虽然听起来可能更像是嘲讽。
“双方可用的宝可梦仅限三只,只有挑战者一方可以更换宝可梦。现在对战开始!”在爱斯琳点头示意自己没有问题后,一旁的裁判举起旗帜宣布了比赛的开始。
双方同时抛出了手中的精灵球,翠绿色的远古巨蜓从景舟抛出的球中极快的闪烁而出扑向对面,却被凭空凝结的冰粒挡了回去。抬头望去,场上已经下起了小雪。阿罗拉地区特有的九尾伴随着雪花慢慢的从精灵球中显出身形,优雅的站在场上。
“降雪特性的阿罗拉九尾吗?保养的不错。”
景舟先生的随口赞叹并没有得到回应,此时对面的挑战者爱斯琳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样子站在那里,就像这场对战与她并没有关系一样。讨了个没趣的景舟也不再多言重视起了面前的对战。
“远古巨蜓,使用影子球” “九尾,极光幕”两道声音同时响起,紫黑色的能量球体向着九尾轰去又在即将命中的时候被七彩的光幕阻挡了下来。
“很不错的应对措施,远古巨蜓,贴近对手使用虫鸣!”远古巨蜓压低身姿双翼发出震耳欲聋的声波在九尾近在咫尺处发动攻击。
“九尾,使用冰冻之风,瞄准它的翅膀。”远古巨蜓的贴近攻击正中爱斯琳下怀,凛冽的寒风从九尾的口中吹出,正吹向远古巨蜓的翅膀。
“远古巨蜓,向上飞起来躲开!”景舟很快的反应过来下达了指令使得远古巨蜓不至于被彻底冻住翅膀失去飞行能力,只是擦到了一点,磕薄薄的翅膀结了冰还是严重影响到了飞行的速度,高度也有所下降。
“细雪,封住它的退路。”
“用空气切割挡下来!”
一波激烈的远程攻防,冰九尾的细雪攻击还没贴近远古巨蜓的身旁就被透明的空气刃挡住击碎,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僵持。
“看来是陷入僵持了。那么接下来你又该如何应对呢?这位同学。你的极光幕所能维持的时间应该不多了吧。”景舟带着考验的想法抛出了他的问题。
“九尾,贴近它,使用...”
“近身吗?远古巨蜓,使用钢翼!”
景舟早就预料过这种局面,四倍克制的招式蓄势轰向九尾的身体。
“就是现在,使用接棒。”钢翼正要命中的瞬间,接力棒从九尾的身上浮现。九尾的身体迅速的回到了精灵球里,完美的避开了这一击。
“做的不错。接下来,上吧,好胜毛蟹。”
抛出的精灵球呈弧线状被扔向远古巨蜓的身边,从中显现出一只看起来不是很聪明的好胜毛蟹。
“好胜毛蟹,使用冰冻拳。”
带着冷气的拳头结结实实的砸中了远古巨蜓的身体将它击倒在地。慢吞吞的帕拉斯特路过此地,将昏迷的远古巨蜓带走。
“不错的战术。那么,劈斧螳螂。”随着景舟的呼唤,一只手持,哦不双手就是两个大岩斧的宝可梦以与沉重的外观不符的敏捷度跳入对战台。伴随着一声震天响的战吼,它摆好了攻击的架势。
“劈斧螳螂,使用岩斧!” “好胜毛蟹,扛下来,使用蟹钳拳”
劈斧螳螂爆发出强劲的力道狠狠的砍到行动本就迟缓的好胜毛蟹身上,但场上残存的极光幕在斧刃的诱导下聚集在好胜毛蟹的身上,为它抵挡了大部分的伤害。甚至让他有余力借着劈斧的劲力反手挥出一发蟹钳拳打在劈斧螳螂的脸上,打的它一阵趔趄。
“尽情发泄吧好胜毛蟹,使用近身战”
“劈斧螳螂,使用连斩,攻击他的钳子!”
二者再一次几乎同时下达了命令,二者如两个棋逢对手的武者一般正面互拼了起来。刀与拳的正面对抗发出阵阵闷声。最开始好胜毛蟹还有余力抵挡,但在劈斧螳螂一下比一下重的连斩中还是抵挡不住即将败下阵来。
“这就是最后一击了。劈斧螳螂,继续使用连斩。”看状态差不多了,景舟指挥劈斧螳螂就要将毛蟹击下场去。但一击下来却没能看到伤痕累累的好胜毛蟹倒下,它顶着身上的伤痕站在场上,头上的头带随风飘扬散发着,有星星点点的光芒从头带中进入好胜毛蟹的身体。
“是气势头带的效果吗?真是好运气的孩子。”
“打够了吗?好胜毛蟹,使用绝处逢生。”
好胜毛蟹的身体一下膨胀了起来,用惊人的速度一拳挥到了同样伤痕累累的劈斧螳螂身上,将劈斧螳螂狠狠的轰倒在地上。慢吞吞的帕拉斯特再次路过此地,将劈斧螳螂带走。
“很好,很强的战斗意志,不过对战场上可以这么拼,下场后记得好好调理一下身体,可别落下什么病根子。”
“那么接下来就是最后的王牌挑战了。”
“出来吧,脱壳忍者。然后是,钛晶化!”
钛晶珠的光芒亮起,被气球带起来头顶电系钛晶王冠的脱壳忍者高悬在空中,散发着可怕的气场。
“来吧,让我看看你该如何应对这个场景呢?据我现在所看到的你的宝可梦与招式中我并没有发现有可以破解这个场面的方法,你还是如此镇定的原是因为你还未出场的第三个宝可梦吗?”
爱斯琳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了最后一个精灵球,放出了其中的雪妖女。
“雪妖女,使用诅咒。”
黑紫色的幽灵系能量向着雪妖女手指的方向射出,正中空中的脱壳忍者。奇异的能量避开它的所有防守钻入壳中附着在它的身上,过了一会儿,脱壳忍者像是遭受到了什么内部攻击一样栽倒在了地上失去了意识。帕拉斯特老爷子叒一次路过将脱壳忍者也打包带走。
“诅咒状态,每次回合结束时扣除自身最大血量,虽然听那个记者说过应该可以适用于这个场景,但没想到真的可以啊。。。”
“脱壳忍者失去战斗能力!获胜者是来自伽勒尔的爱斯琳小姐!”
裁判举旗,馆主恭喜,但爱斯琳小姐只想回家。正欲拔腿就走的时候,被拿着徽章和一盒不知名东西的景舟先生拦下了。
“咳,总之恭喜你,爱斯琳小姐,还有,虽然很奇怪,但是这是你朋友伊卡洛斯小姐托我制作的。请收好这份中药冰淇淋。”
虽然同样觉得很奇怪,但听到是冰淇淋,爱斯琳还是满怀感激的收下了并准备回家好好品尝。当然尝后连夜带着宝可梦追杀了伊卡洛斯三天就是事后谈了。
作者:旬夜
免责声明:随意
备注:《鸣龙少年》燃耀同人
1、
星洲是个什么地方。
省会城市,沿江发展区之一。三十来的机械制造产业连接近几年文化传媒行业的浪潮,交织成型,一片欣欣向荣的面貌。
星洲是个交通枢纽,可早年间附近县城来市区得花上几小时的车程,东西拐弯一天了,风尘仆仆也得拖箱带袋儿地坐着黑车三轮,屁股后面滋溜冒着黑烟一路在坑坑洼洼的路上颠簸。
这些年交通便利了些,新商业区连通学院区,高铁连通周遭县市形成地面上的新脉络,哪怕周边县乡到市区也不过半个多小时的时间。
老牌名校坐落在老街区。
沈耀家所在的别墅区平日开过来,大约二十来分钟的车程。
记得当初还没并校的时候,鸣英后面的旧厂区还夹杂着两个旧货市场,平日里开车就堵上。
沈耀有时候坐在车里,听着金师傅鸣笛,看着小货车和电动车无规则在小巷穿梭,带着耳机背着今日份的英语单词。
窗外人头攒动。
而往他经常路过的路口,再向后个百来米,是李燃当初所在的电子城。
早几年走过去,没准还能看到戴着个鸭舌帽,穿着洗褪色无袖背心的李燃从小贩堆积的楼梯里穿身而过。
15、6岁才拔节的少年后背还有些单薄,肌肉却悄无声息覆盖着,像颗踩不死的杂草。
-
一八年十二月的大雨浇透星洲市的那天。
李燃在雷鸣家里的角落发现了一个野生的蘑菇。体型茁壮,长势喜人。
葛奶奶最近打算从沈浩家里辞职,一是为了孙子高考,二是身体确实有些差了她本是打算搬家当天就交接工作,但另一个保姆一人也忙不开,新来的人又还没选好,她便答应再顶上一阵。
于是家里添置的新东西,被压在阳台角落里。
联考之后小半周的雨,养了蘑菇,又也养了星洲老城区木质房地面上的斑驳青苔,只等着哪个晴天来,再一起收拾干净。
收到葛桂芬短信的时候,李燃还在刷题。
他嘴角还带着跟踪周伟峰被揍出的淤青,看到手机里的短信的时候,下意识皱了皱眉。
【燃燃,你和耀耀还有联系的不?他们家里吵了好大的架,跑出去了。】
不一会儿,手机里新的消息又跳出来。
【你要不就去学校看一下。记得带伞。】
【这个大雨天我怕出事情。】
少年人思考了片刻,走进房间打开电脑一阵敲敲打打后,随即关门出去。
-
星洲这些年街区改建,几年前拆除了鸣英学校后的两个集货市场,这下半年又大刀阔斧将许多年的莲花池电子城和临街的几个老房胚都拆除了。
不过小半年的时间,当初李燃和一群人集力抵抗拆除的电子城,此刻已经被重新套上了商业区的钢筋铁骨,想来不要半年,就能正式投入使用。
城市的迭代总是一眨眼的事。
沈耀缩在施工地外杂货棚角落里,看棚外的大雨。杂乱无章的木材板子和钢筋像是巨兽,他蜷缩在巨兽的腹腔里,像要随着这场雨一起被消化掉。
他抬手看了看手腕上还渗血的疤,这是他两天前割出来的,脸上是家里花瓶碎裂溅到的伤口。此刻腹腔空荡荡又无法容纳空气,他张嘴呼吸下一秒就大口咳出来。
“呵。”沈耀咳嗽笑起来,嘴角还带着伤口。
狼狈得要命,就和狗一样。
他如今已经18岁,即将高三下学期。
按理来说,成年人应该干不出离家出走这件事。
可就在半小时前,蒋梦瑶在家里歇斯底里地砸了一通。
等他反应过来,人已经逃了出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儿,鸣龙的大门就在两条街外,沈耀如今去医务室或者随便找个快捷酒店都比现在来的好。
但躯体化的疼痛,已经让他懒得再走一步。
刚18岁没多久的少年人想在星洲市这场冬日的大雨里找回点呼吸,可结果,依旧什么也抓不住。
想来怪他。
状态不好,医生新加的盐酸曲唑酮包装没来得及拆,他还没将它们藏进某个不起眼的维生素瓶里,就被发现了。
其实沈耀也没想过,两年多来,他一直守着这个秘密,在爆发的时候会显得那么可笑。
可它就是这么发生了。
-
记得联考成绩出来的那一天,沈浩回来随口问了一句成绩如何。
那时餐桌上没有人说话,勺子碰到瓷碗发出“噔”的一声。
年段11名,成功给了沈耀借题发挥的空间。
他责怪了蒋梦瑶一番,给了自己一个最近不想回家的理由。
而所有人都得认栽。
毕竟这是家庭角色问题。他们这个家已经如此按部就班太久了。每个人都该尽职尽责扮演自己的角色。谁没做到,那就是失职。
而作为沈耀的母亲,“错误”理应让蒋梦瑶第一个承担,而蒋梦瑶的痛苦,又会等同地转嫁到沈耀身上。
“耀耀,你要是有什么问题,要告诉妈妈。”
蒋梦瑶说这话的时候,茶几上还倒着红酒,她画着精致的妆,在水晶灯下露出责备又美丽的笑。她眼里像是要掉眼泪一样。沈耀身体的每处骨头都在疼。
只是看着她:“妈,我没事,下次不会了。”
于是她似醉非醉地说了声。“好。”
沈耀知道,蒋梦瑶自顾不暇,她只是按照“母亲”的功能说出这句话。而剩下的,她希望沈耀自己能解决。
她如今的爱,只够她为一个孩子表演作优秀母亲。
就像当初,沈亮出生的时候,蒋梦瑶整夜整夜不睡,要亲自给沈亮喂奶,哪怕家里已经请了两个月嫂。
她总在每天尽职尽着扮演一个温柔母亲的角色。
而沈耀已经长大,早已不在她重点表演范围之内。
所以很多事情,沈耀都要自己想办法。
但他确实也没有太多的办法。
十八岁的人,站在成年路口,没有见得太多,也没有懂得太多,只能带着一身伤横冲直撞,然后发现很多事情,远超他的预料。
比如,星洲冬天的雨比沈耀料想得要冷的多。
雨水浸透薄薄的校服,带走身体里仅剩的温度。
沈耀靠在一堆杂乱的管道和钢板里,觉得自己快要睡过去。
他闭上眼睛,身体的疼痛因为低温变得不再清晰,耳边却传来了一点奇怪的声音。
和雨水打落在屋檐的滴答声不同,像是有人踩过泥泞的地面传来的水声。
少年人皱眉,是野猫,还是工地的人。
他下意识面无表情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白色球鞋。
抬头,视线里李燃撑着一把大伞,黑色的伞面,将雨蓬里本就不多的光线遮去了大半。
那人居高临下看着他,手上还提着一个白色塑料袋。他问。“你怎么在这儿?”
沈耀动了动手指,发觉自己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
真见鬼。18岁沈耀闭上眼睛,在那个倒霉的落雨的下午,吐出一口糟糕的空气。
他忽然觉得这个世界,真的是。
糟透了。
2、
沈耀第一次去医院,去的是三甲医院精神科。
因为未成年人不允许独自开药。医生只给他做了表格测试,说要等监护人来才能下处方。
沈耀思考了许久,发现并没有人能充当这个监护角色。
他那时候成日失眠,精神情况很不好,思来想去也没个好办法。他还记得和他开药的医生还年轻,不是主任号排队少,对他还算有耐心。可他胃里像是长了只手,抓着他的胃壁让他止不住想呕吐。
他强忍着起身,说:“我出去打个电话,叫我妈妈来。”
医生看着他点点头:“好,你的表测结果都在这里,一会我会和你监护人细说。你们这个年纪,家长要了解你们的问题才能更好对症……”后面的话他已经记不清,沈耀只记得自己冲进洗手间狠狠吐了一场。
他走去挂号处退了钱,临了还问了句:“能不能销记录。”
柜台护士头都没有抬:“你都没拿药,哪里的记录。”
他说。“好,谢谢。”
然后第二次,他找了一家分院。成功拿到了他的药。最开始是氟西汀,但副作用和戒断反应过于难熬,后来一年多又才换成了艾司西酞普兰。
-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来这里找死的呢。”
李燃收了伞走了进来。
沈耀一脸猜忌地看着他,他总觉得奇怪,李燃怎么总能在他倒霉透顶的时候和他撞上。他目光像是把匕首在李燃身上千刀万剐了一遍。
李燃被看得受不了,立马缴械投降。“我用的定位。我奶奶说你家里出事了,让我来找找。你要下次要真不想让人找到,记得把手机也丢了。”
沈耀目光动了动,最后干脆自暴自弃把头往身后一靠。
钢筋脚手架废弃管道堆积的杂物棚里,没有一处好地方,沈耀脑袋被后面钢筋撞了一下,不动声色抻着脖子。
脸上却被什么东西碰了碰。
他睁开眼,看见一个白色塑料袋,里头装着点绷带伤药,其中还有一个灰白包装的小盒。
解郁安神胶囊。
沈耀眼睛一抬静静看着李燃。
李燃觉得这个人可能是在骂他。他心想,不想吃别吃。
话到了嘴里又变成了:“将就吃。实在不行我送你去医院你现开。”
李燃觉得自己此刻这能屈能伸的脾气真是个本事。
正想着,沈耀已经低下头,拧开矿泉水瓶把药吞了进去。
他脸上苍白,喝药的时候闭着眼,一双眼睛睫毛长长的。李燃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看得那么清楚。
等他吃完药,又是一副不搭理人的样子。
李燃却松了口气。
他也不知道自己松什么气,一路赶过来,他一颗心乱跳地厉害。本质上沈耀和他并不算什么亲近的关系。
可想到沈耀一个人可能在某个地方,他下意识觉得不能不管。
于是他赶着去药店买药,非处方不给开险些和店员吵起来。“凭什么不能买!”这句话说得掷地有声,到了沈耀这儿成了。没办法,将就吃。
李燃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觉得沈耀就是想死。
而现在这人受着伤,依旧全须全尾的在他眼皮底下,他一颗心才落了地。“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没想好。”
这次沈耀回地很快。他靠在堆出来的半截脚手架上。李燃看着他身上湿漉漉的,想把外套脱下来给人,又觉得哪里不对。“去找件衣服换吧,我怕你冷死。”
大少爷慢悠悠偏过头,转过眼看他。“你衣服倒是干的,脱给我。”
“好。”
沈耀有些意外。他睁大眼,看着李燃把自己外套脱了下来。他也没走远,就靠着沈耀身边坐了下来,将外套盖在彼此身上。
两个人靠在一起,校服里面是短袖,12月初南方的温度还不那么狠人。沈耀几乎一动不动,李燃感受到冰冷的湿气,沈耀能感觉到的只有干燥又安全的温度。
世界像是被罩上一成红白蓝塑料袋,破破烂烂却隔绝了寒冷。
意外的,沈耀没有很抗拒。
他想估计是冬天太冷了,亦或是,每次最烂的时候都被李燃撞见,他的大脑里已经形成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惯性。
他想,如果刚刚进来的是别人,哪怕是个陌生人,他也不会在这里留多一刻。
可这人是李燃,那就算了。
于是漏风漏雨的杂货棚里安静地只剩下呼吸声,靠近的温度连着水汽交织成一股温吞又湿漉的小空间。李燃的药不是处方药,对他来说杯水车薪。但他确实好了一些,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
他低头看着不远处雨蓬楼下的水珠。
“你身后这里,以前是我想开的店。”
身边的人忽然开口。李燃刚刚一路过来,额头上有一层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水的痕迹,沈耀目光落在上面,又移开。
他不知道李燃为什么要说这些。
没应声,却也没让人闭嘴。
李燃自顾自说起来。“当时我认识了一个人,说是要把店铺低价租给我,要付半年租金。那时候我根本没想高考,就像多赚点钱,一时头热就交钱了。”
他抬手指了指身后。“地段不错,平日里来找我修东西的熟客也多,我心想着,怎么小半年也能回本。没想到,我交钱的第二天,这儿就被拆了。”
李燃盯着门外,觉得这场雨可能要很久才会停。
他又补了一句。“那天,我们租的房子也没了,东西被丢出来砸了一地。那也是我和我奶奶大晚上去你家的那天。”
他那时候一无所有,浑身狼狈,然后在那个暴雨夜看到了开门的沈耀。
“你想说什么?”
“我只是在想。”他思考了一会,像是在斟酌语言。“那时候,我只能看那么多,我觉得家没了,店铺没了,钱也没了。这辈子好像就到头了。
那时候,老雷来找我,让我去11班,告诉我还能高考。
可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是看不到这些的,我可能就真的把自己困死了。因为一个人总看不到很多,而有人带我看了更多的可能性。所以……”
“所以你对11班就和看门狗一样。”
“……沈耀。”李燃声音顿了顿。“你。”
“是不是我给了你什么错觉,让你觉得我是什么好相处的人。”
沈耀一字一顿。“李燃,不要你觉得你帮了我两次,就有能力对着我人生指指点点了,真那么想当我的老师,不如想想你够不够格。”
小小的温室在风里不堪一击,李燃的衣服被沈耀身上浸透,两个人靠在一起的部分已经不分彼此地湿漉一片。沈耀慢慢转头,呼吸喷在李燃脸上。“你这种自顾不暇的人,何必来管我。”
李燃轻轻咬牙。“是啊,要不是我奶奶说你出事,我才不……”
“她又凭什么管我,她甚至连我长辈都不算。”
“沈耀!”
脸色苍白,漆黑的眼睛,像是没有灵魂的人偶。它枯败的心脏里流出腐烂的浓汁,像是漆黑的石油等着一点火星子将它烧开。
李燃觉得自己就是那把火,或者说,沈耀故意的,要他点这把火。
“你不想活谁都救不了你。”
“是啊,我不想活。”沈耀又端起他平日里的假笑。“我求你来了吗,李燃。”
从李燃出现那一刻,他就觉得对方多管闲事,等对方剖开自己的过去想拉他的时候,他喉咙里犯起一阵恶心。
心脏跳得厉害,像是要了命,浑身却冰冷得可以。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间医院,人群里每个都是生病的人,他的医生在等着他带着监护人去开药,可沈耀找不到监护人,根本拿不到开药资格。
他想,李燃。你能救我多少次,一次两次,能救我一辈子吗?自己都自顾不暇的人,当什么救世主,去你的康庄大道上,踩着你的未来,你的梦想给我滚。
我有需要你的怜悯吗?
“世界上很多你这种自以为是的人,除了给人增加痛苦还能做什么!”
他又想起蒋梦瑶爆发时候的样子。
酒柜沈浩珍藏的醇酿被砸在地上,碎开一片片,像是暗红色的血液。
“这是你的孩子,我都不知道他在吃这些东西。”
“沈浩,我允许你做那些事,但你呢,你以为耀耀不知道你在外面那些事吗?是你把他逼成这样的!”
那是蒋梦瑶今年来,对他最强烈的关心。但她那时候面容痛苦,来不及看他。
沈耀从来不敢告诉别人自己的病情,原因有很多,怕被当成异类,怕失去现在的一切,还有那藏在心里不敢说的原因,他怕父母难过。
可他没想过,他们并不为此难过。
蒋梦瑶知道沈耀得病这件事,沈耀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从金师傅的车上下来,屋子里已经吵得不可开交。
看见沈耀回来,蒋梦瑶红着眼过来。她愤恨地把那罐药瓶砸在地上,摔开的药片和那些混杂的酒液一起。
他的病成了蒋梦瑶提刀刺向沈浩最好的工具,看到了吗?孩子病了,你怪我吗?是你害的!
你的腌臜事情害的你孩子抑郁症,是你毁了这个家,你毁了这个孩子,你看到他身上流血了吗?都是你的错!是你!
手腕下还没愈合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沈耀目光掠过地面,又落在沈浩紧皱的脸上。
世界像是开始旋转,他知道自己情况不好,耳边传来嗡鸣声。“妈妈……”他喊。“妈——”蒋梦瑶没有听到。她面容痛苦,却没有看他。
身体又开始疼,他想他该吃药了。
药在地上,他想动忽然又动不了。
怎么办?
“葛奶奶。”他缓慢转动眼珠,落在附近的葛桂芬身上,老人像是察觉到他的难受,上前来。他张了张嘴:“药。”
下一刻,玻璃茶几被掀翻。
玻璃的碎裂声和蒋梦瑶的尖叫混在一起。
“滚啊!!!”
钢筋铁架被推到,李燃身体狠狠撞在身后的铁架上。
他不知道沈耀哪里来的力气,对方喘着粗气一双眼睛都通红。他觉得沈耀那一刻好像站在悬崖边上。
沈耀不对劲。
“……沈耀。”他伸手往前走了一步,沈耀直勾勾地看着他“滚,听到没有。我不用你来假惺惺。”
“对不起。”李燃又朝前走一步,沈耀盯着他往后退。“对不起。”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只是下意识觉得不能刺激他。
“沈耀对不起。”
“我不要你们道歉啊……”他不断后退,整个脚步都在抖。
身后传来什么晃动的声响。
李燃目光一抬,忽然惊恐地朝他冲了过去。“沈耀!”
那一刻,世界好像忽然天黑,下了一场轰隆的大雨。
金属和塑料管道掉落撞击的声音噼里啪啦响成一片。
沈耀只觉又无数东西狠狠砸在他身侧,震动地面,敲碎,可他却没有感觉到疼痛。
他的身体在黑暗中被一片温热包裹着。
直到他听到闷哼。
在一片黑暗里,沈耀慢慢转动眼球,他努力辨认着眼前的一切,可还是看不清。
最后是一声,金属落地的轻响动。
他只能感觉近在咫尺的地方,有个人温热呼吸落在他脸上。
他颤抖着抬手,摸到了一手心血淋淋的湿漉。
他从喉咙里挤出了两个字:“……李燃。”
3、
在沈耀的眼里,蒋梦瑶始终是个温柔的女人。
小时候,这个人总会牵着他,从放学的大门到停车的路口,会经过一段不长的小路。
路边有一排银杏树,到了秋天会落下叶子,蒋梦瑶的手暖和又柔软小心翼翼拉着他。
她说:“耀耀,今天又学到什么了呀。”
那时候,银杏叶子踩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好像踩着一个柔软的秋天。
他一步步走过记忆,又好像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季,成为刻在心底里那点模糊又浅薄的虚像。
沈耀想,爱总是不长久的。
就像他的父亲对他的母亲,就像他的母亲对他。
可没关系,如果他再也得不到爱,那他可以给。让他去爱他们两个人。
只要他足够努力,做到最好,扮演好他们的好儿子,把自己能给的,全部给出去。
可他有天忽然低下头,发现自己的胸口空荡荡一片。
那儿什么都没有,他想,连一颗心都没有的人。
又要怎么去爱呢?
-
周末晚上的急诊区忙忙碌碌。
沈耀坐在CT室外面,等着检查结果。
三十分钟前,他在一片大雨里,扛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去了最近的医院。
他想,下次离家出走,他也不能把手机丢掉,否则连给人打车的钱都没有。司机大哥是个好心人,看他们两个浑身没几块好肉,洗车钱都没要,直接送医院门口来了。
沈耀倒是没什么事,他被李燃保护在身上,也就救人的时候,被脚手架划出了几个口子。
CT室的灯由红转绿。
李燃被推出来的时候还睡着。
医生交代了情况,没有骨折问题。脑部扫描也都正常,没有内出血。但部分伤口缝针之后,要注意不碰水和做好愈后工作。
沈耀静静听着,看着人被推进住院部,被放上病床。
他就一步步跟着,最后搬了个椅子坐在他身边。
手机里,葛奶奶和金师傅他都通知了,只要人来,李燃也就没事了。
李燃的手还沾着血和灰,看上去糙糙的。
沈耀的手苍白,被血痂凌乱包裹,看着也狼藉一片。
他下意识将手握了上去,哪怕昏迷,李燃的手也是温热的。
他张了张嘴,呼吸困难一样终于吐出一口气,手攥紧,用力到他们交握的指节都发白打颤。
他好像飘在空中,忽然抓到了属于自己的线稳稳落了下来。
他面无表情将头倾斜靠在病床边,抓着李燃的手却没松开。他手腕上还是包扎过的绷带,此刻渗出一点红色。
“蠢。”
他动了动眼球,看向昏迷的李燃。“好蠢。”
他看着输液点滴一滴滴落下,眼角的泪也一点点冒出来,又渗进病床床单上。
沈耀就这么迷迷糊糊睡过去。
那是他这段日子以来,第一个,安稳又绵长的梦。
-
李燃醒来的时候,是昏暗的天花板。
屋子的房门半开着,好像能听到厨房做饭的声音。
空气里带着一种熟悉的气味,他在脑子里思考了许久,直到目光落在墙壁的一张装饰画上。
他才确定这是沈耀的家。
他想,这应该是二楼的客房,他当时乱开门的时候,见过这张画,就在沈耀房间附近。
他捂着脑袋起来,他怎么到这儿来了。
沈耀呢?
门被打开,走进来一个床家居服的人。
沈耀看到他醒来没什么反应,只是开了客房的灯走进来道:“葛奶奶在楼下说给你煲汤,你们今晚先睡这,刚金师傅先来接我们,我就把你也带回来了。”
沈耀换了套睡衣,除了脸颊和手上几处绷带,看着到也还好。李燃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你没事吧。”
“比你好得多。”
沈耀开门进来,坐在他床边。他面对这衣柜,背挺得很直,紧绷着。
李燃下意识观察对方,直到沈耀转过头漆黑的额眸子对上他的。
李燃心里咯噔一声。“你干嘛?我也算救了你一次。”不是打算杀人灭口吧?
“我知道。”沈耀回答得很干脆。
李燃“嗯”了一声,觉得不对:“我不是那种挟恩图报的人。”
“‘挟恩图报’,你们班最近语文确实请了个好老师。”
“沈耀你不这么说话会死吗?”
“那要我怎么说?”沈耀看着他微微歪头笑道。“谢谢你?还是我应该三跪九叩现在就在你病床前面哭一下。你们十一班好像就很喜欢搞这种东西。”
李燃咬了咬牙“说我们的事,不要扯其他人。”
“我们。”像是在咀嚼这两个字。沈耀神色变化片刻低头,轻声道。“算了……你好好休息。”
“喂!”
沈耀沉默转头,脸上还贴着纱布,比常人白的脸上没有太多血色,一张脸依旧冷冰冰的。可就这么看着他,让李燃心不知道为什么软了下来。
干嘛又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谢谢。”
李燃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可能听到了鬼说话。
恍神间,沈耀看他额头的伤口伸出手,却在快碰到的时候收手了。
李燃盯着他皱皱眉。“干嘛,割自己的时候不是很厉害吗?这又怕疼了。”
沈耀没说话,只是起身离开前轻轻说了声。“怕你疼。”
耳边像是被深水炸弹炸在原地。
咕噜咕噜耳边是溺水的声响,直到沈耀关门离开,李燃还没回过神。
-
那天晚上李燃没有再睡着。
他打打开沈耀的对话框,是最开始那次送汤的时候,沈耀让他加的。
一个小狐狸的头像,ID是renardeau。
他加的时候只觉得,沈耀这么一个人,竟然用个狐狸当头像,真是诡诈的一只狐狸。
而他们的对话框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当初通过好友申请的系统对话框。
他思考了很久,还是发了消息过去。
“如果你情况不大好,可以试试去找找桑老师。”
他没指望沈耀回他,却不想,对面很快回了一条消息。
“我看过精神科。”
我看了,没有用。
“心理医生和精神科不一样。”
【你可以试试,或者找个心理医生疏导,她不会告诉别人的。】李燃又打了一串字,最后又删了。
葛桂芬在隔壁房间睡着。凌晨1点23分,带着一身绷带的李燃换上鞋开门出去,不知怎么的一步步走到沈耀房门口。
门缝是暗的,那人想来应该是睡了。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又望着空荡无人的走廊。
忽然想起自己搬家那一天。
雷鸣带着桑夏一起来帮忙,将他们为数不多的家当搬上车。
沈耀回来的时候,从金师傅车上下来同他侧身而过。
那时候沈耀看了他一眼,脸上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他望着他的背影薄薄一片。像是破败的风穿过一片空荡的走廊。
一颗心忽然闷闷地难受。
他似乎忽然冒出了一种叫同理心的东西。
那本不是李燃该对沈耀多产生出的心思。
于是这么措不及防,他在一场大雨里找到了沈耀的位置。
受了一身伤,换了一句谢谢。
可他忽然觉得这声谢谢不够。
又不知道哪里不够。
于2019年的前夕,12月的某个深夜里。
李燃隔着一扇门和沈耀说了声“晚安。”
他想,如果可以。
希望沈耀,今晚好梦。
-END-